这天,秦随愈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望向眼前的书本两眼茫然。耳边传来柳慧成讲课时独有的话语声——那声音好似在他身上扎针。自从那次与何卢青聊了聊练字的事之后,他便几天几夜都未睡好。在梦里,他仿佛看到了秦家的列祖列宗们都无一例外地指着他的脸说道——
“你是秦家唯一一个进了学堂的后辈,怎么会如此废物?”
秦随愈梦中听了此话,醒来时还骂了一句:“姓秦的难道都死绝了?”除此之外,秦随愈便再也想不出还有其他的理由能解释他被先祖们托梦这件事。
头依旧很晕,秦随愈撑着额头不让自己睡着。以往这个时候,他都会掐算着时间,想着学究是不是该下课了,但秦随愈没心情再这样猜想,直到柳慧成的声音平静下来之后秦随愈才抬头向讲台处望去。
远远望着柳慧成的脸,秦随愈心中忽然涌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柳慧成显然有些欲言又止,他就那样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今天的课业是——”
话未说完,玉志斋中已有议论之声。柳慧成鲜少布置课业,而他现在不但布置了竟还特意卖了个关子,不免令在座学生们好奇。
何国器也在此时抬起了头。
柳慧成的神色有些为难,那表情就像有人揪住了他的衣襟。但他还是尽量使自己神情的神情平缓下来,继而说道:“把《论语》前三章抄十遍,明天上交。”
学生们好奇的目光瞬间平淡下来。平平无奇的抄书竟还说的如此慎重,柳慧成莫不是闲得慌?抄书这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又能难得倒谁呢?
柳慧成说完之后一刻都不想逗留,他在学生们轻微的唏嘘声中携书“落荒而逃”了。
秦随愈脑中有如晴天霹雳一般,他瞬间惊醒了。还记得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时,是他小时候第一次骑在牛背上摔了下来。而他现在又记起了那时的情形——很疼,腿都差点断了。那时的他就像现在一样,十分地无助。秦随愈无助地望着桌上摆放的笔架,他不敢想自己连毛笔都未拿过写出来的字该是什么样。
与秦随愈隔着数张座椅的前方,何国器缓缓合上了自己手中的书。他的眼睛很沉,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当柳慧成说出抄书的课业时,何国器的心中仿佛被重物压住一般。他本能地想扭头往后看,但被一股定力制止住了。
“他现在连毛笔都不会拿......”
黄应恒的话如幽灵一般在他心头浮现。何国器皱了皱眉,他白皙如玉的脸上鲜少出现这样的神情。而后,他从右手旁拿起一张白纸,蘸墨提笔。
夜色如墨,虫鸣不歇。
秦随愈把烛盏放在自己视线的不远处,这样便更能看清书上的字。下午下学时,何卢青本想帮秦随愈抄几张再回去,却被秦随愈一口回绝了。
而现在,秦随愈动作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写着字,全然没有了往日随意的作风。细细一看,秦随愈无论是从提笔的动作还是写字的姿势来看都十分地别扭。笔如何握,墨如何研——秦随愈都在下学时向何卢青请教过,但他并没有一学就会的天赋。而现在,木桌上已是惨不忍睹。乌黑的墨渍如雪花般洒落在各处,忽大忽小。白色的纸随意地摆放着,只是有的上面已写满了丑陋的字迹。
虽然桌面已被墨渍污染,但秦随愈却尽量保持纸面的干净整洁,尽管他的字写上去也算是一种不小的污染。
秦随愈停下笔,他望着那几张写满了字的纸,心道:怕是将这纸烧给阴间的亡魂,连鬼都不会要。
秦随愈忘记了时间,他进卧房写字之前告知过柳春香,让她不要进来打扰。蜡烛灭了秦随愈便将其重新点燃,不知过了多久,在最后一个字写完之后,秦随愈便倒在一旁,手中的毛笔也随之歪倒。
他枕在自己沾了墨的手臂上昏睡过去了。
深山处的农家小院更显清幽,夜已深后便能听见野兽的号叫。
何国器从来不会在夜晚听到野兽的叫声,他平常睡得早。木窗没关,月光连同微风而来,桌上整齐摆好的纸张被风吹起。何国器站起身随手拿起镇纸压在纸上,随后便又躺回了床上。他的眼睛缓缓合上,最终又缓缓睁开。
何国器不知道是野兽的叫声将自己惊醒,还是他压根就没有睡着。那样的叫声从山中传来,却总能惊醒梦中之人。他的呼吸十分平缓,脑海中的思绪却飘得很远——野兽的叫声在山中回荡,寻着这好似引路一般的声音而去,双脚在山中穿梭着,双手拨开灌木的枝丫。
当最后一片灌木也不复存在时,眼前的光亮刺眼袭来。当光亮褪去,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座山中小院。何国器记得,自己出生后便住在这里,连同父母一起。偶然的一次下山,何国器在何亮宽的陪同下走在村中的小路上,一切事物在那时的何国器眼中都显得十分新奇。村中人看到他们父子二人时热情洋溢的脸,就在何国器想回以微笑之时,那些人的脸忽然变得僵硬,口中吐露出何国器不能理解的话——
“山里的野孩子。”
“娘是山里捡来的,这孩子肯定也来得不明不白。”
何国器低头不语,那时他还很小,便把村中人说的话告诉了自己的母亲。阿兰听后,气愤着说道:“村中皆是粗鄙之辈,竟频频生出这样的胡言乱语!”何亮宽自是在一旁劝慰。自此以后,何国器便不再下山了。
随之而来的,在何国器脑海中浮现的是他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木桌上练字,偶尔阿兰也会在他身旁安静地待着。有时,是何亮宽拿着一本书而他在一旁看着,两人不经意间便会相视一笑。更多时候则是他一个人走出院门,在树木丛生的山林间挑拣树叶......显然,何国器周围的事物总是如此单一,但那次是个意外。
他沿着山间小路慢慢地行走着,不知不觉中来到山地的边缘,那个地方亦处于山坡之上。前方已经没有小路了,何国器蹲了下来,他没有坐在地上只是因为嫌脏。他所处的地方十分隐蔽,周围灌木围绕,最上方是高大而又茂盛的树冠,地上掉落着不知名的黑色果实,只有一个指甲那般大。
何国器看着地上的黑色东西,将脚挪开才发现毫不经意间他已踩烂了许多。正当他想将脚步挪开时,石头落水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间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何国器脚步微顿,他换了个方向,动作轻微地向山坡边缘靠近了一些。不待他拨开灌木,树叶缝隙之间便能看到一个人影,还有缓缓流动的小溪。他向后退了一步——非礼勿视。对于何国器来说,现在应该是走为上策。
“想诓我入私塾,我偏不。”
“我才不去读什么圣贤书!”
何国器听得愣住了,他忽然想起了何亮宽告知他三天之后便要去私塾报名的事。
石头落水的声音又在此时响了三声。
何国器犹豫了许久,拨开灌木后,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孩童——那人嘴巴撅起似是受了气。他盘腿坐着,用衣服兜着许多小石头,每说几句话便会将石头丢出。他好似并未发现何国器的存在,何国器却立在那里看了许久。
直到石头丢完了,那人沿着小路走了,何国器依旧是看着蜿蜒的小溪出神。而后,他小跑着下了山,在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便在小路上捡起一块石头学着那人的样子丢进溪水之中——
看着泛起涟漪的溪水,何国器的嘴角渐渐浮上了些许笑意。
回到家后,何国器便把桌上四书五经之类的书都放回了一旁的木架上,又从木架上抽出了那本《山海经》......
脑海中的画面自此便戛然而止。何国器最终还是闭上了眼,他翻身侧卧,将脸背对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
黑暗勾描着他脸上的轮廓。眉眼渐渐平和,他仿佛陷入沉眠。
天一亮,秦随愈便从睡梦中惊醒了。他睡得很沉,但心中某种焦急感恰到好处地唤醒了他。清晨的太阳洒在脸上好似棉花在挠,秦随愈意识到时候不早了,至少现在比他以往醒来的时间要晚得多。他匆忙收好桌上的那些“鬼画符”,连同书本一道塞进布袋中。
早饭吃得匆忙,秦随愈连柳春香的叮嘱都没来得及听完便赶往了私塾。走在路上,秦随愈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还是昨天的那一身且已经沾上了墨迹,他的胳膊上也有墨渍的污染,一眼看去就像丑陋的胎记。
但他现在顾不上那么多,只能加快着脚步。一进私塾,周围的氛围并不像平常那般热闹,秦随愈朝玉志斋所在的方向跑去。
玉志斋中已经坐了不少人。他们一见秦随愈走了进来,视线皆是不由自主地投在秦随愈的脸上,有的人在小声议论,甚至还有人在捂嘴偷笑。何卢青也是盯着秦随愈的脸,努力憋住没笑出声。秦随愈疑惑地用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再看时手上却什么都没有。他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柳宵却在此时回头,那表情好似在幸灾乐祸。
何国器淡然起身,沿着桌椅之间的间隙行走,他每走到一处手上便多出一叠纸。秦随愈猜到这是要收课业了,他看着桌上的毛笔还是依旧如新,心中又苦恼起来。此时,何国器已走到了他的桌前。
何国器看着他的脸,没说话。只是将手伸向前,示意秦随愈交出课业。秦随愈极不情愿且底气不足地将手中的一叠纸递到何国器手中。
他只希望柳慧成不要被他的字气得晕倒。
何国器淡淡扫了一眼纸上的字迹,看向秦随愈道:“名字。”
秦随愈指了指自己桌上的笔架:“笔还是新的,用不了。”
何国器将手中堆得厚厚的纸张放在了秦随愈的桌上,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了一只沾了墨的毛笔递给秦随愈。秦随愈硬着头皮在“鬼画符”上写下自己的大名,何国器只是在一旁看着,并未多言。
一切都结束后,秦随愈看着何国器将纸张放在了讲台上,他这才反应过来一会儿是柳慧成的课。令秦随愈感到欣慰的是,他的课业被放在了最垫底的位置。
但令秦随愈没想到,柳慧成会将纸张的顺序颠倒着看。
秦随愈心中忐忑,他看着柳慧成的脸色由平淡而逐渐变得凝重。柳慧成这样的表情显然不像是装出来的,秦随愈见他将手中的纸高高举起——柳慧成将手中的纸展示在玉志斋众人面前,台下瞬时响起一阵赞叹之声。
秦随愈愣住了,那张纸上写的字显然不是他的。秦随愈却也觉得那字写得实在好看,是他八辈子都练不好的那种。
柳慧成举了好一会儿才将那张纸依依不舍地放在一旁。紧接着,柳慧成又举起了一张。秦随愈一看,只想把自己的眼睛当场戳瞎——这张就是他的“鬼画符”无疑了。
只见纸上的字有大有小,排列不齐,墨迹也是深浅不一,更别提什么笔锋起势了。
秦随愈只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到家了——他甚至还控制不住握笔的手把名字写得很大。一时间,“秦随愈”三个大字被台下学生们一览无余。
柳慧成依旧什么都没说,但一切尽在不言中。台下的学生无人敢笑,只有柳宵不怕死地朝秦随愈做了个挑衅的手势。
何国器看着柳慧成将写着秦随愈大名的纸张放下,他垂下眼帘,捏着书页一角的手骤然缩紧。
柳宵却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被柳慧成亲自点名——原因是他尚未完成课业。台下依旧是安安静静,毕竟柳宵被学究点名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柳慧成将课业检查完毕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始了今天的讲学。
下课后,秦随愈便将笔架上的毛笔不是很规范地泡开了。他刚将毛笔重新挂好,柳宵却在此时丢给了他一个纸团,正好砸在他的脑袋上。
秦随愈与柳宵瞪视过后才将纸团拆开,纸上的字迹端正清丽,秦随愈不免又在心里妄自菲薄一番,这时他才勉强看懂纸上的几个字——
【握笔时......起势......笔锋......】
纸上最后的署名写的是:何国器。
秦随愈颇为不解,不明白何国器这是何意。他只好用刚泡好的毛笔蘸墨,在纸上末尾写了四个字。
当纸团传到何国器手中时,何国器合上了的书。他缓缓拆开纸团,看到纸上那丑陋无比的四个字之后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无语——
秦随愈回复的那四个字是:我看不冬。
何国器扶额,将纸叠好压在了镇纸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