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贺遭废黜的事情传到了尚冠里,虽然是意料之中,但病已与平君仍不免唏嘘。
毕竟这意味着臣权凌驾于君权之上,而这实非好事。大汉的江山,总是需要一个帝王来统治。
病已不由想,若真由他登基,必先稳住霍光才行。他突然就感同身受了先帝曾经内心的无奈以及刘贺现在的迫不及待,没有谁登上高位后还能视若无睹一个这样强势的臣子。
不同于以往时候与霍光的秉公交心,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可以无所畏惧地被霍光的见地学识折服,甚至可以与他畅所欲言无话不谈,但从今往后,他们将存在事实上错综复杂的关系,不再是师徒,不止是君臣,而是权力相争的关系。
人心是会变的,病已自己也深刻体会了。
甚至在这一刻,他有一时的犹疑,想要准备步步为营的谋划,以对抗霍光给他带来的压力?也有一时的松软,觉得登上皇位并非好事,不如让霍光另择他人?这些未来死生一线的可能甚至开始让他迷惘,究竟怎么样才可以活出一个无愧于心的人生?
夜里,他同样难寐。
平君楼住他的胳膊,慵懒地在他臂上蹭了蹭。
“平君,吵到你了?”病已试探性小声地问。
“你睡不着么?”平君闭着眼,但整个身体更贴向了他一些:“在想皇位的事?”
“嗯。平君,你说我会不会像皇叔一样,变成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人?”
“当然不会的,你和他不一样。”
病已侧过身来搂着妻子:“哪里不一样?”
平君顿了顿,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然后坦然说道:“他的人生太绝对太顺利,他没有考虑过世上纷扰的人心,所以自己的心也没有经受过淬炼,才容易被身外之人或物所影响,做不了自己。但你不一样,病已,你认得清内心,当然守得住本心。”
“我认得清内心么?”
“当然,你知自己是为什么活着。你可不是为了一句简单的重振帝王之威的口号。你为你逝去的亲人,为生长路上有恩有德于你的良师益友,为与你风雨同舟的我和奭儿,为你从郡抵狱,从掖庭,从长安九市走来的路,为你自己从没放弃反而愈发光亮的理想。”
平君搂住他:“大汉开国以来多少帝王都走过这条路,他们的光芒仍在照耀子孙们,你承天命而归,对自己多些信任吧。”
病已没想到在平君眼中他竟然如此可靠,而她这几句话说到他心坎里,几乎让他双眼发酸。
“可是我现在想到大将军就心慌,我多想让他把权力交出来,皇位似乎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坐上去的人就想要无上的权力。”
“那不是人之常情么?面对未知的会撕碎习惯的生活,人都会恐惧,但关键是你不会被这种恐惧支配,你其实更懂得怎样去战胜这种恐惧,怎样去拥有那种致命的权力。”
病已沉默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懂不懂,只是为着平君这一份信任,他决心尽量去懂。
平君握着他的手紧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跟着你心里的想法走,相信它。”
病已心中一恸,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自己的心,但他相信平君。最初最初的时候,他就是因为相信平君才随她溜出了掖庭,然后在沧池遇见了刘弗陵。
“我相信你。”他亲着妻子的手说。
“睡吧,说不定大将军改主意不立你了,你现在忧心这许多有何用,莫让这些扰了清梦才是。”
病已一把搂着她,把脸埋进她劲窝里闭上眼。
平君也由得他,翻了个身就去见周公。
皇位无主了几日,未央宫没有新的消息传出。
病已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焦急期盼与忐忑不安,他的心情平复下来,重新回归他日常平淡却温馨的生活当中。
刘奭喜欢对着他笑,是那种婴孩纯净无邪的笑容。刘奭有一张白净可爱的小脸蛋,还没长牙,毫无攻击性,而且几乎是全心全意依赖着他和平君。
平君也会感叹血缘关系的神奇,乳母虽然也与刘奭亲近,但她与病已在时,刘奭都会无意识靠近他们,也喜欢对着他们撒娇,缠着他们玩那些可以发出咚咚声响的玩具。
她以前不知道小生命是这样可爱的,刘奭的喜怒哀乐完全连着她的喜怒哀乐。
只是有天听许广汉说起幽居在掖庭的昌邑王,平君心里才想起这位故人。
她与病已心有愧疚,身为昌邑王在长安为数不多的老友,他们完全没有去关心这位在短短一个月内就经历登基、被废两次人生大事的朋友,只觉得这一切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们内心甚至期盼着他被废。
等到风浪过去,他们遵循自己的心,想去送上一点迟来的慰藉。于是平君征得上官萦阳同意后,回到了掖庭。
但刘贺比他们以为得要过得舒心,他的身侧有一位佳人,平君认出来,这女子是上官萦阳椒房殿的人。
刘贺也没有了当初在椒房殿与平君狭路相逢时的戾气,他敞着胸怀,接纳了平君以及她代为转达的病已的歉意。
“皇位不是个好座的位子。我居然曾经对你们两人心生歹意,你们也接受我的歉意么?”刘贺坦然地问。
平君喝了一口茶水,这才觉得他们与刘贺之间的隔阂确实消除了。
可就算隔阂消除了,也无法再回到过去心无旁骛的时光了。
而刘贺这回看到平君,感慨她多了身为人母的温柔稳重,也诚心怀着对她和病已百年好合的祝福,把为刘奭打造的金锁送给了平君:“等我儿子出生了,你们记得还礼啊!”
见到平君对他身侧的人有疑惑,他也主动解释:“你们不是说我□□宫闱么,我丢了皇位,好歹要讨个老婆。”
平君倏地一下脸红了。
刘贺继续说道:“她叫初月,是上官太后的宫女。当时她为了坐实我荒淫无道的名声来接近我,却也愿意在我落魄时来掖庭照顾我的起居,她说这样她的良心才过得去。怎么样,宫中也不全是自私的人吧?”
初月在旁懂事地说:“殿下不怪妾就好。”
刘贺对着她笑了笑,这笑虽然放荡不羁,却暗藏温柔,他一把牵起初月的手,转头问平君:“病已什么时候登基?”
平君摇了摇头,支支吾吾。
刘贺就自顾自说道:“等病已登基,他会放过我么?还是说要囚禁我,杀了我?”
平君面露惊愕,反问:“他怎么会?”
刘贺淡然一笑:“别让我回昌邑国了。”
平君更加诧异:“什么意思?”
“当年西楚霸王尚且知道无颜见江东父老,我丢了皇位,寒了旧人之心,还带了个如花美眷在侧,又怎好再回故地?留我一条命,封我去别处吧。”
平君无法应允,却对刘贺的言语感到震惊,她心中的病已,怎会成为刘贺担心的那样?她知道,绝对不会。
刘贺也不逼平君,只是在她临走时,多问了一句:“你相信病已么?”
平君毫无迟疑:“我当然信他。”
他们行过周礼,拜了天地。若非是最信赖的人,他们又怎么贴着心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做最亲密的事、说最坦诚的话呢?
“你也可以信他。”她继续道。
刘贺满意地点头:“那我要愿望成真了。”
很久没来掖庭,这里宫墙依旧。虽是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但生存在这里的人,往往都会萌发出一些最真切的愿望,平君低身向刘贺告辞,心里再次期望,从掖庭出去的人都能拥有一个顺遂的人生。
……
再过了半月,未央宫中终于有旨意传到了尚冠里。
上官太后懿旨,着立孝武皇帝曾孙刘病已为新帝。
由张安世护旨,一副华贵的编舆等在病已的家门口,内侍宣完旨意,病已谢恩后甚至没与平君多交流一句,就随着张安世一同进了宫。
平君抱着刘奭看着那队车马远去的背影,心里很是为病已高兴,她举起刘奭的小手同他父亲挥别,在儿子耳边低语:“奭儿,祝福你阿翁吧,他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到车马消失在街拐角,平君却看见霍成君站立在不远处,她十指相交放于身前,略微尴尬地看着平君。
平君请她进了家门。
病已的家自然不如霍府那样威严气派。霍成君曾构想过几次在平君的管理下病已家邸的模样,果然如她所料,他们家就如平君这个人一样,小家碧玉温馨可人,让人心情舒畅,却始终难登大雅之堂。
可看见平君和刘奭肆无忌惮的笑,霍成君不得不承认,她只是对平君始终抱着门第之见,心生妒忌罢了。
这种温馨的生活,正是她求而不得的。
刘奭甚至会对她笑。霍成君暗想,婴孩到底是不懂,他面对的人究竟会藏着什么龌龊的心思。
“平君,你我当初都没想到病已能有今日吧?”霍成君开门见山地问。
上官太后的旨意才刚刚到达这里,霍成君能知晓,只能说明霍光早已知悉旨意的内容并在家中提起过。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平君点头。
“当日你说要做病已的妻子我无话可说,可若病已登基为帝,他的妻子就是大汉的皇后,立后非一人之决议可为,而是朝堂上下众议之果。”霍成君道。
她的语气像是一种挑衅与示威,她迫不及待地来告诉平君这一切,是为了让她知道,她成不了大汉的皇后。
上官萦阳便是例子,上官家一手促成了她的皇后之位,刘弗陵没得选。
今日病已的处境,比当年的刘弗陵更危险。
连刘奭似乎都感觉到她这话里的不怀好意,哇哇哭了起来。
不同于会思量、会容忍、会伪装的成人,婴孩的情绪变化十分直接。平君没顾上回霍成君的话,只哄着他,再唤了乳母来,将他带去哺乳。
她重新坐下,温和地看了霍成君一眼,怜惜地问:“成君,这些年,你有寻到真正爱慕的人么?”
霍成君怔住,她没想到时隔多年,她仍是被平君一句话问到失语。
许平君道:“立后之事,我知病已确有难处,但无论他怎样选择,我还是会遵守我的承诺,我不负他。”
平君知道,霍成君这样说,大概率是霍光及众大臣有意立她为后,可女子嫁与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何尝不是痛苦?或许她拥有了权力,便也会失去爱与被爱的权利。
霍成君没想到,自己本想来此盛气凌人一把,却反被平君觉得可怜。
不错,她其实早已忘了当年对病已初初心动的感觉,在被病已明确拒绝之后,她无谓为了他再留恋些什么。可她也没再对其他人动过心,她看不上向霍光提亲的王孙贵胄,到后来,她索性放弃了拥有爱的能力。
她成了霍光唯一没有出嫁的女儿,她觉得爱于权势面前不值一提。
“负不负谁不重要。”霍成君硬着心道:“重要的是,我将成为大汉的皇后。平君,我只是想和你提前分享这个消息。”
“所以,你是开心的吗?”
霍成君冷眼,觉得平君此问多此一举:“当然开心。”
“那便好。”平君的脸色说不上好看,但也没有霍成君想象中那种哀怨或恼怒,她将食案上那盘桂花糕往霍成君身边摆了摆,道:“吃块糕吧,刚新做的。”
霍成君不动,平君则自己动手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她惨笑一下,眉目中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你说的这件事我不是没有担忧过,今日你提起,我心情不好,只能吃点甜的聊以慰藉了。”
“你既然心情甚佳,我也不多留你了。成君,改日我去拜访你就是。”平君说着便起身准备送客。
虽然平君保留了风度,霍成君知道她内心一定备受打击。可看她这种反应,霍成君心里却并没有舒畅几分,她不得不承认,除了家世,她从各方面妒忌平君,但这种妒忌十分可悲。
世事无常,她们两人都要成为困于深宫的悲情女性,再不能像少时那样在长安演绎自己的故事。
霍成君心甘情愿走入朝堂的局,她自觉可以步上官萦阳的后尘,她守着自己的困境就好。可惜如今皇位上的那个人,永远不会视她为珍宝,她强行剥夺平君的喜乐,只留给自己更多的空虚。
她其实明白,她缺少的从不是权势,而是爱。
她宁可自己是因为还爱慕刘病已所以才想做这个皇后,可惜却不是。她甚至想要成全病已和平君的爱情来验证世道真情不灭的道理,可惜却不能。
她深深掩藏着自己的矛盾,只在平君合上家门之前说了一声好自为之。
……
深秋时节,凉风充斥肃杀之意,在病已离开尚冠里之后,他们这个家也显得寂寥了些许。
好在刘奭懂事,没给平君添多少纷扰。
但病已一直未归,夜里入眠时平君则是辗转反侧。长久以来,她已经习惯身边病已的存在,习惯与他的同床共枕,病已踏实的臂膀好像一座靠山,能让她的心有所依托。
山不在,心不能安。
月光如泻洒在窗前,平君索性起身去望月。今日的月是一轮半月,如同她与病已共赏过的许多半月一样流光皎洁。
平君虔诚地对着明月祈愿,期盼病已诸事顺利。
后面的事情平君从张彭祖口中得知了一些,得知上官太后的诏书正式对着天下颁布,得知病已正式登基,得知他与大将军同行前往宗庙拜谒行了祭礼,尊上官萦阳为太皇太后,匡正了身份。
她还没有见过病已身穿龙袍的样子,但只需稍加想象便可知,这位少年君王一定是十分耀眼的。
再后来,她等到了这位年轻君主的旨意。圣旨由张彭祖带人来传,是将平君和刘奭接入宫的旨意。
随同来宣旨的宫人们十分恭敬,有宫女特意帮着平君梳洗着装,她穿的是婕妤的服饰,婕妤是仅次于皇后的嫔妃。
彭祖对她说了悄悄话:“病已说先委屈你,再过些时日,他会为你讨一个公道。”
平君蹙起眉:“你怎么还叫他的名讳?”
“就我们两人说话还需和他客气么?”彭祖觉得费解。
“当然,他是陛下,你可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对他,还需帮着提防有没有谁心里不满他坐这个位子,给他提醒才对。”
彭祖遂摇了摇头:“知道你们鹣鲽情深,也不用这样互相护着吧。”
平君便知道了:“大臣们属意立成君为后?”
彭祖道:“大将军扶他上位,为了防止前废帝的疯癫举止再次出现,大将军和他的派系当然想找个自己的人入主中宫。”
“那你去同他说,让他以大局为重,不必考虑我。”
“要说你自己说,反正我说他是断不会听的。”
彭祖说完,没再给平君反驳的机会,随即躬身请她上步辇。平君对彭祖这副样子无可奈何,抱上刘奭时剜了他一眼,端庄地入了座。
未央宫她实在算不得陌生,但这是第一次她坐在步辇之上被人抬进去。她的左右行着谨慎的宫人,她的目光比之前能看得更远,连看那些熟悉的前殿守卫换岗时的场景她都有了不同的感受。
那些身姿挺拔的守卫保护的对象是病已,她的夫君。
而这步辇送她去的地方,竟然是温室殿。
病已现今不在温室殿,但主事宫女笑意盈了上来。她长得素雅却伶俐的样子,自称阿意。
阿意为许婕妤母子接风,唤了人来陪小皇子午睡,再命人布好了平君的膳食。
这些食物都是平君爱吃的,阿意似乎察觉了婕妤娘娘眼中的喜色,笑着说道:“都是陛下命人特意做的。”
平君遂问:“陛下用过膳了么?”
阿意道:“陛下这几日都在宣室殿与大臣们一同用膳,看时辰,想必也已在吃了。”
“那你呢?”
“奴婢不急,先伺候娘娘用膳。”
“你同我一起吃吧,我正好和你说说话,一个人吃饭多无趣。”
阿意明白平君的想法,也不假做推辞,顺着婕妤的意思坐了下来,给她夹了一块鱼。
平君没想到这个阿意这样善解人意,好奇问道:“你原先在哪个宫里?”
阿意便答:“家父曾是京兆府的都水长,获罪被贬官,现在掖庭任职,陛下与家父识于微时,看我有些可取之处,召我来伺候娘娘。”
“原来是掖庭的人。”平君知道阿意的身世,心里觉得越发亲切,又问了她的年纪与喜好,两人相谈甚欢,让平君将对病已的担心放在一旁,总算吃了些东西。
平君又向她打听起宫中的情况,阿意将自己知道的合盘托出,但她知道的并非什么重要信息,也只是宫内的一些人员变动情况而已。皇宫戍卫仍由张安世负责,原本侍候先帝的秦内侍辞了职,回乡颐养天年,而长乐宫那边已有宫人在准备物件,说是上官太后会择日住过去。
而就是这些事,倒令平君心安了,她觉得病已做事稳妥,张弛有度,上官太后既同意住到长乐宫去了,想必她与霍光心里都是满意的。
用完膳,她到床榻上陪刘奭午睡。温室殿建造之时多巧用聚气之思,在这种深秋时节仍是温暖的,平君也困倦了,贴着刘奭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平君其实是突然醒来的,原本身前的小刘奭不见了,平君惊坐起来,一转身正好看见一身玄色朝服的病已。
病已坐在床边温和地注视着她,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温和笑意,他似乎已经这样看了她很久。
他的脸庞似乎染上了一些家中不曾有的风霜,眉眼坚毅,显露出一丝不经意的凌厉,整个人却还是一副温润不燥的模样,好像冬日暖阳,耀眼而不夺目,带着天赐的光辉。
病已如今这样子平君曾在心中描绘过,是有威仪却不失本心的样子。他的外表沉稳内敛,内心却火热张扬,眼中经历世事但仍如清泉,泉眼清澈,信仰不灭。
病已伸手将平君扶坐到他身前,两人的脸又贴近了几分:“放心,奭儿在外头,宫人陪他玩。我看你睡得好,没叫醒你,你这几天没休息好吧?”
病已将两只手放在平君脸颊,轻轻揉了揉她的眼尾,怜惜道:“脸色不好,人憔悴了。”
得了病已的答案,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平君心里稍安。
病已说她憔悴,他又何尝不是,他瘦了,脸庞的轮廓愈发清晰凌厉,倒是多给他增了一分威仪。
可不论他是怎么样看其他人,面对平君时,总让她感觉如沐春风。
“陛下。”平君的双手覆盖住病已的手,指间传来熟悉的触感,让她眼里露出微笑,她细声问候:“辛苦了。”
只为平君这声辛苦,病已全都甘愿。
其余人会恭贺他,会崇敬他,会提防他,会暗算他,只有平君会对他说辛苦二字。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病已心头一热,将平君拥进怀里:“不辛苦,就是想你。”
“陛下……”平君慌乱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才反拥住病已,任由自己和他气息纠缠。
“平君,我真的好想你。”病已喃喃着说。
平君便撅着嘴抱怨:“我又何尝不想你呢?我都想你想得睡不着了。”
自相识以来,他们还没有过几天不见的时候。此次再见,当真是小别胜新婚那种心情,他们换了身份,换了住所,心底却依然是互相依恋的两个人。
病已心满意足地感受着平君的眷恋,而平君搂着他的脖子,淘气地说:“让我看看我夫君做了皇帝是不是更英俊了?”
病已眉目温和:“叫我病已吧,我在你面前永远是刘病已。”
平君便轻轻吻了他的唇:“病已。”
“你累了么,休息一会?”她接着问。
病已轻声应着,顺势搂着她躺下,他又闻到了平君身上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这张床榻便也有了让人眷恋的味道。
“平君,让你住在这里委屈你了,等上官太后收拾好,我会亲自送你去椒房殿。”
病已的话是一句承诺,平君懂他的君子之诺。
平君沉默片刻,而后道:“你立成君为后吧,无谓因为我让你和大臣离心,尤其是霍大将军,他不过是想满足自己一点私心而已,他既帮了你,你也该帮他。”
这话从平君口里说出来让病已有些吃惊,他不知道平君知道些什么,心里有多难过,但他能肯定地告诉她:“不必。我登基已告知了先祖,行事对大将军很是尊敬,他不会因为立后之事要废我。平君,我既然当了皇帝,你就一定是皇后,可别想偷懒。”
“可……”
“我知道你是畏惧大将军,但我有办法。虽然今时今日我还不能像孝武皇帝那样手握实权,但我也不是惠帝那样软弱可欺的少主,对大将军需心存敬畏,也需表明立场。我若护不住自己的发妻,还做什么皇帝?”
病已说得动容,平君蜷在病已的怀抱之中,知道他主意已定,遂攥紧了他的手,道:“那我会支持你,无论是皇帝还是平民,我都和你一起。”
怀中人身躯温暖,她的发丝拂过病已的鼻尖,带着一种勾人的诱惑,仿佛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
病已看着她的侧脸,她的轮廓柔美,白皙的皮肤比月光皎洁,细长的睫毛遮盖着那双明目,平添几分温婉的神色,而她转过头来,与近在咫尺的病已深情对视。
病已的心一瞬间软下来,促使他去亲吻他的妻子。
他们已经很熟悉亲吻的感觉,在鼻息与唇齿的缠绵间完全去忘我的拥有彼此。
良久,他们的嘴唇分开,鼻息间爱意萦绕,心里留下一点清甜。
病已激动道:“平君,你是我的妻子,永远是我妻子。”
平君只笑不语。
病已再次贴近她的脸,温声倾诉:“你曾说你相信我,说我与皇叔不一样,我仔细想过了,那是因为有你,你指引我做一个无愧于心的人。我于是明白,做一个好皇帝之前,我得需做一个好人。”
病已这话说得真诚,离开平君这几日他也是想通了,抱着做个好人的想法,他不会再因为霍光在侧而如芒在背,他不会事事思前想后犹豫不决,他用初心来解决面临的困境,因为人的头脑总是比那些烦心事灵活。
把做人放在做皇帝之前,就是他帝王之术的答案。
“病已……”平君搂住他与他相拥:“我还一直没对你说过,我爱你。你记着,无论前方是坦途还是独木,我都陪你一起走。”
平君美目如画,她触手可及的真实感让病已觉得周遭温暖起来,昏暗的烛光仿佛也变得璀璨,因为平君在这里,温室殿才真正成了他的新家。
他想,他们还会有更美好的未来,有更多可爱的孩子。他不负天下,亦不会负她。
……
未有多时,病已下了一道求微时故剑的诏书。
公卿知其指,邴吉率先表态,认为皇帝重情义是社稷之福,请立许婕妤为皇后。
大臣纷纷上书请立,霍光亦不反对,平君终于被册立为皇后。
……
看着属于自己的后印,平君心中百感交集。
一道求故剑的诏书,是病已用真心付真情的承诺,亦是他成为帝王之后亲自下的第一道诏书。
这不仅是他对糟糠之妻的承诺,亦是他在朝堂立信的承诺。那些微时曾帮助过他的人,他从不会遗忘,那些少时遍巡三辅的经历,永不会褪色。过去的生活造就了过去的刘病已,同时造就了今日的帝王。
他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在朝堂之上他仍然有自己的师友,他们懂这位帝王的心意,连霍光也无言以对。
霍光只感慨这位新帝比他以为的更有能耐。
一道诏书既完成了对妻子的承诺,亦收买了大臣之心,甚至在不动声色的祥和之下,向霍光表明了君主的意图。
他或许真能大鹏展翅,直入九万里云霄。
平君站在天地间看着朝她缓缓走来的病已,看见他脸上似乎有光,看见他身侧不仅有自己、有霍光,还有大汉的能臣干将,而他的身后是春光万里的巍巍江山。
她几乎热泪盈眶。
当年初到掖庭时那个谨慎孤单的小孩,他走过掖庭长长的巷弄,吹过终南山终年不绝的山风,跨过长安城那些诡谲的风波,终于成为了万人之上的帝王。
他不负自己,始终守着自己的本心。
病已爽朗地走向平君,把她托举起来欢呼。
他抱紧自己的妻子,为他是她的夫君而自豪。他拥有天底下最好的妻子,拥有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他的妻子陪他一路从掖庭走过,在那些月明星稀的夜晚听他倾诉,在那片腥风血雨中等他同行,她酿过最香醇的果酒,绣过最美丽的纹样,她与他难舍难分的缠绵,在无限贴近彼此的过程中交付真心。
自从有了她,他身边就有了许多人,有了万家烟火气息,有了依靠,有了归宿。
“平君,这大汉江山,与我共赏罢。”他说。
他们在朝臣的恭贺声中,在迁居的上官萦阳和远行的刘贺的祝福声中走向并肩而立的高位。
他们从掖庭来到宣室殿,站在宫廷的最高处睥睨众生。
他们用爱意将皇宫的肃穆渲染,让沧池的水波荡漾,花园的腊梅盛放。
正月初一,他们与群臣一同举行朝会,以帝后的身份为天下祈福。
最美好的故事在于青梅竹马,相濡以沫,而无论何时回首,总有那人在你身后陪伴。是见过世事纷扰,人心叵测,但无论何时瞻仰,总有那人在你前方引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