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姐的话像是捏住了索径的心脏,也像是揭穿了他的人类皮囊。索径呼吸一滞,手指下意识蜷起,脆弱的花环被他碰掉了一朵花。
这朵花像是刚被摘下来,鲜嫩欲滴。
白花飘飘斜斜,晃晃悠悠地掉进了湖面。索径的视线一路追了过去,伸手想把那朵花捞起来。
朱姐先一步把那朵花捏在了手里。
朱姐分明没有说别的,但索径却平白无故生出一股紧张来。
就像......朱姐不仅会拿走这朵花,也会把他手里的花环全都拿走。
黑色的雾气充斥了索径的眼眶,源源不断的黑雾从眼眶里流出,旁边的湖水无端结了冰,冰层在平静的湖面上缓缓漫延。
朱姐用湿漉漉的手指滋润着白花的花瓣,抬起脸,正好撞上索径撕开了人类的伪装。她没有躲回水里,面色平静,认真问道:“童童送给你的吗?”
这个距离足以让朱姐将索径的各种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因为距离够近,朱姐的身上带着水珠,也结了一层冰霜。
她知道索径动了怒。
朱姐并不是在寻常的某天中突然惊觉索径的非人类身份。
认识索径的第一天,找到了她的唐啸引来了童游,童游哭着跑到岸边,半个身子都扑到了她的怀里。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童游流那么多眼泪,眼泪砸在她的身上,又穿透了水面,染咸了一整个湖。
骤然离开,她本来就带着愧疚,异变让她离开的那段日子一直泡在波动的水里,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自如,但童游哭着,却让身处水里的她心慌不已。
直到她轻拍着童游的后背,抬起眼眸,才意识到让她近乎心悸的源头在岸上。
索径没有靠近岸边,孤零零地站在远处,像落单的社会隐形人。偏偏他的皮肤苍白得毫无生气又引人注目,朱姐直愣愣地望了过去,眼眶里涌动的黑雾如惊涛骇浪般将她卷入了深渊。
那时正是雪季结束后的第一个春日,温暖的光线催化了湖面上的残冰,湖水也滋生出了暖意,朱姐却如坠冰窟,被污染了一半的灵魂都在颤抖战栗。
少年鸦羽般的黑发垂在苍白的后颈,每一根细小的发丝都融化成了黑色的雾气。浓雾蓄势待发想要窜离本体,却因为索径的克制只能无力地彰显着躁动。
索径的身影和张牙舞爪的浓雾被投在了地上,组成了一座隐忍待发的火山。
光都穿不透的浓雾,剪影线条如触手般在地面起伏不定,一会儿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在地面拉长,一会儿又在堪堪触碰到童游的影子时懊恼缩回。
黑色的雾气终于如同火山的岩浆般爆发,却散发出了彻骨的寒潮。似要将一切吞吃入腹的浓雾,带着铺天盖地的势头席卷而来,又在童游转过身的上一秒,悉数蛰伏。
皮肤苍白,眼球漆黑无神,气息冰冷潮湿的索径站在阴暗的角落,对童游露出了一个无辜的浅笑。
朱姐的睫毛覆了一层雪霜,现在的她似乎不再像初见时对少年心生惧意。她从记忆里回神,从容吐出了一口哈气,继续问道:“你知道什么是人类的爱吗?”
她在“人类”两个字上落下了重音,仿佛在强调着索径非人类的身份,也撕开了索径身上只对童游生效的人类皮囊。
索径眼眶里的黑雾依旧在逸散,衬得皮肤愈发苍白离奇。他似乎没有听懂朱姐意思,微微歪头,雾气因为他的动作在半空中淡化了虚影。
“人类的情感很复杂,对朋友、亲人、师长和恋人的感情,我们都可以称为爱。”刚才的动作在索径身上毫无人气,透着一股子诡异。朱姐严肃道,像是抓早恋的家长,“但是这些,不能一概而论。”
在这个狭窄的湖畔,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明明是散发着攻击性和戾气的索径,但因为朱姐刚才那两句话,一切都颠倒了过来,此时在朱姐面前的仿佛只是一个需要受教的学生。
索径的目光始终黏在朱姐手里的白花上,直到朱姐的话音落下,被追问而升起的短暂困惑终于消解,索径眸光微动,抬起了视线。
朱姐就是在这里,用这样的语气,给他和童童讲着人类世界的文字和历史。
童童在S区自由自在了太长时间,野惯了,突然把他拘着,很快就从一开始的好奇变得厌烦。朱姐迫切希望童童能好好学习,因为童童对学习抵触,她的语气从一开始的温柔变成了现在的严肃,在课堂上也渐渐变得不怒自威。
这些变化索径都记得清楚,他却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渴望成为一个人类。
最开始他只是和所有污染物一样、不,是比所有污染物都更不想和童游分开,所以他幻化出了人类的肢体和样貌。
人类的外表的确让他站在了童游的身边,但他又在某个瞬间,突然意识到这些是不够的。
童游是个人类,也更喜欢人类。他空有人类的皮囊,做出的事却总让童游红了眼眶。
这不是他的本意。
每次朱姐讲课,他都会努力听清每一句话,学习人类的规则。
朱姐的每个提问,他都能对答如流。
包括现在。
“在你们人类看来,爱是保护、思念和祝福,是牺牲和成全,也是争取和勇敢。爱让心脏蓬松,也凌虐着心脏。”
索径眼眶里的黑雾有了消散的迹象,一字一顿道:“人类的爱如此,非人类的爱也如此。”
“我记得第一次为他心动的时间和地点,那是和见到小时候的他不一样的感觉。”
黑雾凝聚而成的心脏在胸腔沉沉跳动着,他试图抓到充斥了他整个心脏的情愫,却在这个重要的人类器官里,意外发现了有关朱姐和朋朋的牵扯。那是对亲朋和师长的敬。
这两种感觉,果然是不一样的。
像是有一个名叫童游的小人儿在对着愈发蓬松的心脏拳打脚踢,索径苍白的手掌覆了上去,感受着那份情愫带给心脏的酥麻,笃定道:“我的心脏分得很清楚,这就是独属于童童的爱。”
结了冰的湖面重新涌动起来,冰面破碎,冰块悉数被湖水吞噬。
朱姐有一瞬间的怔愣,睫毛的冰霜融化成水,冰水的冰冷让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索径在这件事上的认真。
她不得不承认,索径比童游更爱学习,他在学习如何成为真正人类的课程上日渐得心应手,展露出了他的天赋。
优秀的学生向来有着最优解。
“我会尊重你的感情。”
朱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那朵白花放到了索径的手里,她看着索径的眼睛,依旧认真道:“但是你要知道,在你们同龄人的家长眼里,这个年龄段产生的感情要为他们的一切让步。”
“在人类社会里,这个词叫早恋。责任和不信任将我们架在了监护人的俯视位置,我们总是怕孩子在不成熟的阶段做出影响一生的错误。尤其是在S区爆发之前,在高考可以改变人生的黄金时代,早恋最怕的就是影响学业。”
“虽然,人类社会已经无力举办各种大型考试,而你们也在远离人类社会的S区,看起来自由自在不受管束......但是我希望你能在我面前做出保证。”
“在童游认识到自己的感情之前,不要逼他对你做出任何回应。”
朱姐的声音轻缓又有力,她知道童游对索径的感情,决定着童游最终的偏向属于谁,这也是研究所最关心的问题。
研究所考虑的是全体人类的安危,他们要让童游喜欢上人类。
而朱姐从始至终都没有想太多。
她希望不管属不属于她的孩子都能前行远游。
“我想让他拥有他该有的生活。”
索径垂下眼眸,遮掩了复杂的眼神,胸腔上的五指愈发收紧。
朱姐的每堂课,他都不会缺席。
童游乖乖上课的时候,他也坐在童游的身边。不管童游上课睡觉还是摸鱼溜号,索径都听得很认真。童游翘课,他也跟着一起,只是会在那里留下一截触手,朱姐上课的内容都由触手传了过来。
有的时候,朋朋和童游谈论区外的世界,看着她侃侃而谈的样子,更加深了索径想成为人类的渴望。
一天天过去,索径意识到,比起和污染物终日作伴,区外的人类世界的确更适合童游。
他不是没有想过冲出区外,将人类世界占为己有,不管童游去哪里,他都会陪在童游的身边。
但是他有些不舍得。
舍不得童游为此难过,舍不得童游离开,也舍不得那些历史和文化付之一炬。
和沃自心他们结束任务返程的路上,童游路过了他的领地,他没有错过童游表现的不自然。
“我当然希望他好......能不能,别把我的身份告诉他?”
索径觉得,爱果然会让心脏蓬松,也会凌虐着心脏。
他嗓音生涩道:“只要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和我,以及所有人类,我们都会相安无事。”
朱姐点点头,然后转身缓缓下游,在湖水快要没过视线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索径。
索径仍旧坐在岸边,每一天他都在长大,头发变长,肩膀增宽,腰身更加挺拔。匀称的肌肉让他没有小时候那般瘦弱,又不失美感,隐隐有了成年的影子。
因为索径污染物的存在太过明显,她总是忽略了索径也是和童一起长大样的半大少年。
她看着索径捏着掉下来的小白花,试图把小百花归为原位,动作小心翼翼,硬生生在索径身上看出了一股名为委屈的低气压。
兀地心软了一下。
她对索径有所隐瞒。
其实她能看出来,童游对索径的在意程度也不一般......但不管是童游还是索径,似乎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朱姐深深看了索径一眼,随即沉入了水里。
*
唐啸慌慌张张地从远处跑来,身上的鱼鳞掉了一地。
他的上半身鲜血淋漓,覆盖了半个身体的鱼鳞因为外力的攻击正在大面积脱落。坚不可摧的鱼鳞之下是粉色的嫩肉,坑坑洼洼,源源不断的鲜血正从细密的伤口里渗透出来。
这些伤口和脱落的鱼鳞,全都是包围他的那几个男人的攻击留下的。
虽然眼皮男的眼皮再生给了唐啸极大的震撼,但是唐啸并不是一个甘心落于被动处境的人,所以当他听到对方的目标是带走自己的时候,唐啸听从了自己的第一反应,主动攻击了他们。
唐啸没能赢下来。做不了任何反抗,只能任由眼皮男一伙人带走了他。
一路上唐啸都在试图逃跑,但盯着他的眼睛太多了,而且都是发生了异变的人,唐啸一直找不到逃跑的机会,便观察了他们一路。
这些人看起来并没有经过正规的训练,和清道夫比起来差远了,而且也没有像唐啸一样常年游走在生死线边上,他们之所以能赢,还是仗着人多。
不过也多亏了这些人多,嘴也杂,唐啸知道了不少信息。
比如,眼皮男的眼皮之所以能再生,是因为用了那个类似于眼药水的试剂。
他们没有明说试剂是什么,但是眼皮男使用的效果已经告诉了唐啸——试剂或许能逼退污染造成的人体异变。
唐啸之所以用了“逼退”这个词语,是因为,眼皮男一伙人带着他赶路没多久,眼皮男新生的眼皮就在唐啸面前脱落了。
唐啸眼睁睁的看着眼皮像眼睫毛一样掉了下来。
画面极其惊悚,眼皮男对此没有太大的反应,明显习惯了,无事发生般又将试剂滴入了眼睛。
眼皮男的眼皮又长了回来。
想到这里的唐啸,停下了逃命,他先是看了看左右,然后从兜里拿出了眼皮男的试剂。
这个时候唐啸身上坑坑洼洼的伤口,已经止了血,结出了一片又一片薄如蝉翼的鱼鳞。
瘙痒不断传来,唐啸抓了抓自己的脖子,那些新生的鱼鳞虽然薄,却依旧坚硬,唐啸的抓挠没能将这些鱼鳞带下来,只起到了解痒的作用。
唐啸盯着那浑浊的试剂,只有半个拇指大小,已经被眼皮男用了一半。
眼皮男眼皮再生的画面又出现在了唐啸的眼前,唐啸颤抖着将试剂滴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随着试剂穿过层层鱼鳞,渗透进了手臂的皮肤之下,冰凉传来随即又是阵阵钝痛,唐啸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早已将疼痛抛之脑后,目光炙热地盯着手臂上的那片鱼鳞。
过了片刻,唐啸小心翼翼地晃了晃胳膊,新生的鱼鳞脱离了他的胳膊,一片又一片的掉在了地上。
而脱落了鱼鳞的那片皮肤,毫无坑洼和伤痕,变回了真正的皮肤。
唐啸的心脏在胸腔里如擂鼓般剧烈跳动着。
他知道试剂的效果很快就会失效,没有再去验证试剂的神奇,匆忙将试剂放回了兜里。
唐啸再次跑了起来,边跑边回头张望,像是有人在后面追他,唐啸喘着粗气,神情十分紧张。
终于,他靠近了朱姐所在的湖,却在看到索径和朱姐的身影后,步履变缓,唐啸犹豫了一下,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竖着耳朵注意着前方的动静。
朱姐和索径交谈的声音不大,唐啸躲得又远,所以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
唐啸正要靠近,然而,前方发生了变故,他这个角度清楚地看到黑色的雾气充斥了索径的眼眶。
唐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他被眼皮男一伙人绑架之后,眼皮男一路将他带到了一个十分隐秘的人类聚集地。
实际上,唐啸只远远地看到了聚集地的整体样貌,还没能靠近,那个人类聚集地就被毁了。
眼皮男见状大惊失色,连唐啸都不顾了,快速跑到了聚集地里。
等唐啸进入了聚集地,只看到了如同龙卷风席卷过的惨状。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聚集地里的人原本就不多,唐啸只在那里见到了零星几个人,而且到处都是血液的腥甜,分不出来属于人还是污染物。
地上的血液粘在脚上黏糊糊的,唐啸没听清眼皮男问了什么,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在地上苟延残喘的男人。
男人像是不知道被什么吓得丢了神智,露出了唐啸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惊恐表情。他的十指深深插入了自己的头发,神志不清地呢喃道:“黑雾......是祂、祂回来了!”
黑雾出现在了唐啸的面前,就在索径的眼眶里。
唐啸打了个哆嗦。
唐啸不蠢,在唐啸心里,神志不清男人口中的黑雾和眼前的索径,已经画上了等号。
和童游达成交易的前几年,唐啸因为需要寻找朱姐,和童游一伙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后面就算找到了朱姐,唐啸也因为主动去餐厅工作,而减少了和索径的接触。
这是唐啸第一次发现索径的非人类身份,第一次遇到索径时的种种不对劲,在这一刻全都有了答案。
就算有了新的发现,唐啸还是没有忽视很重要的一点......
索径刚才覆灭了一整个人类据点。
索径为什么要这样做?
索径既然会对那个人类据点下手,会不会也在哪天杀了他?
等等......黑雾?
唐啸突然想到了S城——
手臂倏尔传来痒意,心跳越来越快的唐啸浑身一震,在看清只是鱼鳞又长回来后,虚惊一场地松了口气。他正要再离索径和朱姐近一点,甫一抬头,湖畔早已没有了朱姐和索径的身影。
不能让人忽视的血腥气从身后传来,唐啸头皮一炸,缓缓转过了身。
索径面色平静地站在了他的面前,黑发白肤,极致的鲜明。明明索径并没有做出任何表情,眉宇间却笼罩着一股郁色以及阴冷的森森鬼气。
唐啸不知道索径在想什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索径像是盯上了猎物的野兽。一阵风吹过,索径身上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如同风镰般刮割着唐啸的脸侧和鱼鳞。
鱼鳞竟然又开始往下脱落,唐啸后退一步,却撞上了身后的树干。
“索、索径——”
索径打断了他:“你看到了什么?”
五年过去,索径的身高早已超过了他,冰冷的视线从上方钉在了唐啸的身上。唐啸全身颤抖不已,这种几欲窒息的恐惧让他想到了五年前,索径就是这样让唐啸毫无还手之力。
唐啸清楚地意识到,五年,索径变得不只是身高和外表,索径本就强悍的力量更加深不可测起来,S区永远不会出现索径的对手,也不会有超越索径的存在。
“我——”
电光火石间,唐啸下意识就想否认,但索径力量对他的碾压,让某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样的力量足以毁掉一个人类据点,也能够掀翻一整个城市。
妻子死前发的几条语音又出现在了唐啸的耳边。唐啸的身体不再颤抖,他咬紧了牙关,语气发寒:“当初的S城,是你做的吗?”
尽管语调仍然不稳,但在那一瞬间,唐啸血气上涌竟然战胜了恐惧,直直望向索径的双眼,唐啸目眦欲裂,企图逼视着索径获得自己想要的回答。
然而没能超过五秒,索径身后的触手光速般将唐啸钉在了树干上。
“我在问你,你看到了什么?”
触手穿透了唐啸的肩膀和粗糙的树干,坚硬的鱼鳞在索径的触手面前如纸糊般不堪一击。唐啸不用低头就能想象出触手是怎样在他的肩膀里蠕动的。
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疼痛,唐啸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
“没有——”
唐啸双手拽着漆黑冰冷的触手,想要从肩膀里拔出来。索径的所作所为更加剧了他的猜测,唐啸没有再去触霉头,回答出了少年想要的答案:“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然而,唐啸的话音刚落下,另一只触手从索径的身后快速袭向了唐啸的面门。触手在半空中留下了虚影,唐啸眼疾手快地抬手护住了自己的头,触手却猛地卷紧了他的喉咙。
“我看见你了,唐啸。”
索径冷冷道:“童童让你来找朱姐,你为什么会和那伙人在一起?”
“我是被他们抓去的!”唐啸的表情十分痛苦,不顾肩膀的疼痛,竭力挣脱着脖子上的触手,“他们的确说想要带我走,但是我打不过他们,不信你看我身上的伤口!”
“他们找你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听到他们说他们老大的目标是童游,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索径眯起眼,像是在怀疑些什么,收紧了唐啸脖颈上的触手。
“唐啸,你没有说实话。”
这里除了他们两个人,再没有其他人。索径对生与死的临界有着与生俱来的把控,他知道只要再用力一点,唐啸就会死在他的手下,但是他的目光闪过唐啸涨红的脸色时,又收回了触手。
如果朱姐此时在这里,或者唐啸的意识再集中些,就一定能看到此时索径的脸上竟然浮现了罕见的不忍。
他、或者说,祂,在夺去一个生命之前有了犹豫。
这是......食物链顶端的上位者,对弱小生命存在本身的怜惜。
索径居高临下地看着跌落在树下奄奄一息的唐啸,身后的触手化成了黑雾,瞬间就消散了。他警告道:“我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你最好没有背叛童童。”
“童游是我的恩人,有他,我才有机会活下来。”唐啸急.喘道,“有一饭之恩在,我怎么可能背叛他!”
索径又深深看了唐啸一眼,转身离开了。唐啸看着索径离开的背影,直到身影消失视野的尽头,才收回视线,闭上了眼。
索径的提问,让唐啸更加笃定了索径就是毁了那个人类据点的黑雾。但是,当时那个神志不清的男人说出黑雾的时候,唐啸观察了周围许久,他敢肯定,当时晴空万里,没有云,也没有黑雾。
——‘我知道你做了些什么。’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索径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唐啸头昏脑涨,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个人类据点的人对童游有想法,而且索径知道了这一点,所以他才毁灭了那里的一切。
污染带来的高治愈力正在快速修复着唐啸的身体,不到五分钟,唐啸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就止了血,十五分钟的时间,肩膀的伤口已经愈合。
但是,唐啸足足多躺了半个小时,盯了半个小时的天,才爬坐起来,整个人脱力般靠在了树上。
唐啸摸遍了全身上下,也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东西。他犹豫了两秒,从兜里掏出了眼皮男的试剂,仔细打量着。
液体的效果他已经领教过了,所以他的视野焦点落在了试剂管上。
试剂管是玻璃质地,从外形看上去的确像个眼药水。
唐啸仰起头,借着光线看向了试剂的底部。
一个......眼熟又奇怪的花纹。
唐啸想了想,终于想起来这个花纹在哪里见过了。
刻在试剂底部的,是一个日出到一半的太阳。
而在太阳之下,唐啸刚开始以为是起伏不定的山峰,但他又觉得也许是天上的白云,而且
也很像浓厚的黑雾。
*
夜色撩人,索径站在防线不远处,等了许久。
就算是S区,这个季节的夜空也是朗晴的。月色皎洁,天生稀薄的云层如闪闪发光的白纱。
索径仰起头,凝视着那弯月,情不自禁想起来童游第一次离开他的领地,晚归后捧了满怀小白花的样子。
刚和他认识不久的童游,给他用小白花做了花环。
他说,这是感谢照顾的谢礼。
起初他以为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第二天才知道32号有,触手床也有,而且都比他的花环大。
想到这里,索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不知又等了多久,童游终于出现在了前方,索径不会等童游走到他身边,而是疾步走了过去。
月色依旧和那年一样笼罩在了童游的身上,一个照面的功夫,索径就已经看出了童游的情绪不佳。
眉头蹙起,微微瘪着嘴巴,索径知道童游紧蹙眉头下的双那眼很快便会蓄满水汽。
他还知道,童游比起小时候不会再轻易哭了,至少是在外人面前,坚强了许多。
索径想了想,蹲在了童游面前,还没开口,暖烘烘的身体就扑了上来。索径直起身体,缓缓走了起来。
因为体温低,索径对高于体温的温度很敏感。尽管有防护服的阻隔,童游的体温还是传了过来。
人类的正常体温对他来说有些高,带着若有若无的痛感,尤其是后心的位置,这股痛感像是钻进了他的身体,钻到了他的心脏旁边。
心脏受到了牵连,那里名为童游的小人儿,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滚烫又灼痛的心脏。
童游一直没有说话,索径依旧慢悠悠地走着,再一次体验到了喜欢带来的矛盾感受。他正想开口,比体温更滚烫的东西灼烧着他的肩膀和脖颈。
索径脚步一滞,张了张口。
明明已经预料到了会发生什么,但当眼泪真的落下来的时候,索径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不能免疫。索径不易察觉地背紧了身后的童游,问道:“怎么了?”
索径冰冷的体温让童游冷静了下来。童游垂眸,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是很想在索径面前提及黑雾。
于是童游摇了摇头,将眼泪憋了回去:“我们晚上吃什么?”
索径沉默。
两秒后,像是没有注意到童游的隐瞒,有问必答道:“餐厅今天有炒青菜和红烧肉。”
童游偷闲似的把脑袋靠在索径的肩膀上:“我不想吃。”
“自热火锅?”
“不想。”
“零食?”
“不。”
索径有些无奈。
实际上,这一连串的否定完全是童游没有经过思考的回答。从沃心明那里得知黑雾消息后,童游的思绪都是乱的。他像是在试图捋顺打了结的毛线团,但是越捋越乱,最后干脆摆烂。
童游现在只想放空自己。
最好索径能一直背着他往前走,永远背着他,永远不停。
然后他就被索径放在了一个高坡上。
童游站在土坡上,这个高度将他和索径的身高调转了过来。索径转过身来,平时需要童游微微抬头才能看到的脸,现在正在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索径一向漆黑无神的双眼,在月色的照耀下平添了几分清亮,模糊的光线下,犀挺的鼻梁显得无比柔和。童游一时忘了眨眼,直到索径摸了摸他的头,才意识到刚才的那个对视让他的心跳有些过快。
擂鼓般的心跳声震得耳膜都在颤抖,童游还没来得及听不清索径说了些什么,只能看到索径有些单薄的两片唇片上下开合。
眼看着索径就要踏出离开他的第一步,童游想都没想,猛地抓住了索径的手臂。
“别走!”
索径比他长得要快,身高比他要高,就连骨架也比他大上许多。童游只觉得掌下的手臂拥有着爆发性的力量感,坚硬的臂骨似乎在昭示着他们俩人之间力量的差距。
有那么一瞬间,童游觉得这双手竟然能被他轻而易举抓在手里,实在太不合理了。
童游低下头,只见凸起的青色血管环绕在苍白的皮肤上,冲击着他的目光,再往下是修长的手指,修剪整齐的指甲。
很漂亮的一双手,不仅是手指,手掌、手臂和整个身材都很漂亮。
......还有那张脸。
再次触及到索径的眼睛时,童游的脸颊兀地一红,像是被烫到般松开了索径的手臂。
索径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几乎被童游扔了回去,索径轻轻眨了眨睫毛,手臂无力地垂在了身侧。
“童童等等我,我去给你抓鱼吃。”
“去哪里抓?”
索径指了指前方。
那里有一条小溪,引的活水,很清澈。研究所专门放了好几筐鱼进去养着,好让童游和S区的人吃个新鲜。
这里面的鱼都要在异变之前吃完,有的时候这些鱼的异变期都挤在了一起,S区的人连续吃了好几天鱼。
童游点点头,赶羊似的对索径挥了挥手,索径看了看他,走之前又揉了揉他的头。
索径走后,童游顶着一头乱毛,神色复杂。索径在这里的时候,他心烦意乱,等索径真的走了,他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种感觉和他白天的时候,从餐厅出来发现索径没和他说一声就走了一样。
童游觉得自己的这个状态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不对劲的地方是哪里,他开始后悔索径刚才问他吃什么的时候,没有好好回答,白白浪费了可以聊天的机会。
现在他的脑子里,一半是黑雾,一半是索径,有些晕乎乎的。童游试图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鱼身上。
索径给他抓鱼,索径给他烤鱼,然后又想起来了索径的手。
童游郁闷地呈大字躺在了地上,揪着身下的杂草,然后扬向空中,对着空气拳打脚踢。
可恶!又全都是索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