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林亦玟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像是现实的走马灯。
林亦玟梦到十六岁的最后一天下午,自己随便编了个理由和老师请假出校门。
因为一直以来在学校的表现都不错,班主任也没多想就给她批了假。
出了学校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林亦玟一个人坐在车流量不多的马路边哭得昏天暗地。
泪水浸湿了手里的纸质假条存根。
想到中午的那些话,少女的心脏被揪得生疼。
临近傍晚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整天没进食,肚子突然变得好痛,导致她不得不跑去医院看急诊。
林亦玟轻车熟路地挂号排队,和医生说明了自己的情况。
“今天出成绩了,没考好,可能哭得有点用力......”
旁边的护士小姐姐没忍住笑出了声,给她拿了一块小面包垫肚子。
林亦玟坐在医院走廊被灯光照得煞白的长椅上就着温水吃了几粒药,终于缓了一阵。
看着行色匆匆人来人往的急诊科,她顿时有些恍惚。
女孩觉得自己明明身体健康,还是应该活得像样些。
总不能自己糟蹋自己吧。
一个男人而已。
都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于是林亦玟把电话打给了方舟羽,问他能不能出来陪自己过个生日。
也算是封口费,请他吃个饭。
毕竟他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那晚这两个穿校服的学生光明正大地翘掉了晚自习,在市中心吃尽了牛排自助,最后又去了趟电玩城。
林亦玟凭着一口怨气刷新了全场最高分,得到了那个和自己个头差不多高的超大号布偶熊。
后来他们一同回了学校,被楼上晚自习不安分的同学偷拍了照片,引起了校园里的轩然大波。
当晚方舟羽还和她打趣:“哥哥也不丑,咱们也算般配。最近10班有个妹子总要追我,有点麻烦,不如合作一下挡挡灾?”
林亦玟没有反驳,反正那个人也不会在意自己和谁在一起。
就这样,她度过了这么些年来最欢闹的一个生日,在虚无的网络上得到了许多陌生人的祝福。
当然,除了他。
好像是命运在善意地提醒,没有江一铖,她的人生也从来不会黯淡。
他从来都不是她的救世主。
林亦玟还梦到了高三上学期。
那是高中时期的最后一场篮球赛。
初赛抽签时9班和18班抽到了一组,林亦玟看过18班的同学在微博上的讨论,知道江一铖会上场。
那天她一直在纠结去不去操场,一直拖到了下午放学也没个定论。
比赛开始后,林亦玟独自一人站在实验楼最高层的阶梯上,隔着人海的距离,远远地望着18班赛场的位置。
她看着他拦下了对手的球,看着他顺利上分,看着他接过了一个打扮精致的女孩手里的水。
意料之外,却又理所当然。
那个女孩,是程语珊。
那是林亦玟第一次看到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样子。
第一次,亲眼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样子。
林亦玟早就在校园贴吧上看到过这些流言。
但她一开始以为只是又一次的谣言而已。
和之前那些匆匆而灭的绯闻女友一样,江一铖可能会短暂地和谁走得近,给谁带了奶茶,帮谁提了包,但不会承认和谁在一起。
不同的是,这次的女主角很漂亮。
林亦玟突然很想亲眼看看,近距离地,仔仔细细地,看一眼。
就一眼。
他站在阳光下对着那个女孩微笑的模样,应该就是校园剧情里男女主角的样子吧。
好像只需一眼,只要亲眼目睹过,自己就可以真正放下了。
为了掩人耳目。
林亦玟火急火燎地赶去小卖部买了两件水,叫上两个不明所以只顾凑热闹的热情室友一起扛到比赛现场。
假意高调地,欲盖弥彰地,去给9班加油助威。
余光却一直瞟着程语珊所在的方向,听着18班的大家半开玩笑地喊她“嫂子”,看着耀眼夺目的少年难得弯腰,贴心地给那个女孩递过一把遮阳伞。
还亲手,把伞给撑开了。
隔着半个赛场的一声声起哄和玩闹,狠狠地揪着平静面色下紧绷的神经。
林亦玟的视线穿过熙攘人群跟随着某个身影。
有那么一瞬间,那个人也碰巧回眸。
可惜只是不聚焦地一扫而过。
中场休息时,方舟羽趁着身边无人,很是嫌弃地过来吐槽了一句:“这都多久没见人了,大家都以为我们分手了。”
彼时,赛场对面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女孩,正开心地在众人面前夸着那个曾经也短暂站在自己身旁的少年。
林亦玟张嘴想回些什么,却感觉整个喉咙像被火烧,怎么也发不出声。
她叹了口气,用力地扯了下嘴角,哑着音吐出半句话:“是该分手了。”
没必要再幼稚地想要引起谁的注意。
少年人的眼中,已经有其他人了。
确实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
再后来,出校门的路变得好长好长。
耀眼的少男少女并肩走在校园道路的一侧,林亦玟自己独自站在另一侧,形单影只。
她的目光牢牢地盯着地面,望着夕阳照射过来的两个嬉笑打闹着的人影,在心里描绘着专属于男女角的,偶像剧里最热烈的青春。
林亦玟步伐缓慢地跟在二人身后,隔着一定的安全距离,努力控制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是永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
江一铖的声线还是那么好听,他一路上都在认真地和身边的女孩说着什么。
极致的耐心与温柔。
林亦玟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按耐不住拿出了手机。
她按下静音键,假装拍校园风景地晃过那两人所处的方向,留下了一张模糊的背影。
恍惚间,双眼被夕阳刺得生疼。
这束光曾无意间短暂地照耀过她的十六岁,现在,他是别人的太阳。
再喜欢也要结束了。
后来林亦玟坐上了母亲开来的车,她从副驾驶的车窗望出去,安静地看着少年的背影,侧脸,和脸上洋溢着的温暖笑容一闪而过。
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用力地按着车窗按钮,用人造玻璃将寒意刺骨的秋风隔绝,才没让再一次汹涌的泪被吹落。
突然间,手机震动,屏幕上显示了一条未读新消息。
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男朋友看?」
林亦玟在冷汗中惊醒。
是梦。
现实里,她只是走掉了。
并没人戳穿自己的明目张胆。
也没人发现自己的无法忘怀。
她长吁一口气。
只是梦。
还好只是梦。
林亦玟习惯性地伸出手在枕头边找手机,却没能够到任何。
这一觉睡得很沉,莫名地感到安心。
她又翻了个身,才惊觉这床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比家里的更软一些。
昨天......
昨天?!
林亦玟猛地睁开双眼坐了起来。
看到自己还好好地穿着昨天出门前的毛线衣,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她扶着沉重的头思索着昨晚最后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在给几个男人倒酒,还嘲笑着对方小学生水平的酒量。
这是被下药了?还是醉了?还是犯了有危险就嗜睡的老毛病?
林亦玟懊恼地低下头,一脸丧气。
有病吧,都发的什么疯?
一看到和江一铖有关的人就发病。
有危险就快点跑啊,还凑上去喝,真不怕死啊。
真是疯了。
林亦玟起身下床。
她看了一下周围,这是一间陈设简单的卧室,面积不小,另一侧拐角是整洁的衣帽间。
自己的随身小包被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外套也在一旁。
不知道昨晚是不是被张心颖拐回了家。
她点亮手机屏幕,已经中午了,确实睡得有点久,估计这周末得去复查一下。
有好几条未读消息。
「张心颖:曲总今早把我骂了一顿,我们不该单独去见那群人的,白喝了一晚酒。你还好吗?怪我怪我,那酒都不是纯的,竟然没反应过来,昨晚真是吐死我了。」
「张心颖:奉命和公司给你请了三天假,先安心好好休息,别操心工作上的事了,把身体养好了再来。我不行了我这么拼命干啥,我也中午就请假回家躺着,真是难受死了。」
「张心颖:昨天你安全到家了吗?」
「张心颖:不过,你回家了吗?嘿嘿嘿嘿嘿嘿嘿。」
「张心颖:真是一个美妙的夜晚啊——」
「张心颖:醒了给我回个信息哈,到中午再失联我就要报警了。」
林亦玟越看心越慌。
张心颖知道自己没回家?
所以,这是哪儿?
大概是昨晚的酒劲还没彻底过去,带着些许期待和惶恐,林亦玟的心跳变得不规律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看了一圈,是间规模比较大的一室一厅。
房子里除了她空无一人,餐桌上还摆着早已凉掉的早饭。
客厅和开放式书房是连着的,可以看到后方的书柜上摆满了一排布偶小熊,好像还有几个属于房子主人的相框。
林亦玟快步走过去。
她把玻璃柜门打开,在捕捉到有效信息后,瞳孔猛地一沉。
但凡是路人把自己拐走了都好解释啊!
江,江一铖是怎么回事啊!他有病啊!
逼着自己当第三者吗?!
如果是我未婚夫把其他宿醉女子带回家,非剁了他不可。
林亦玟悔不当初地拍着自己的头。
她是期待过。
可昨天才刚刚见过程语珊。
得做个人啊,不能这么不要脸。
昨晚,应该没发生什么事,吧?
能发生什么呢,她苦笑,还想发生什么呢。
就是被好心带回来了而已。
感觉头还有些胀,不知道是断片了还是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林亦玟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这样,什么都没有,千万不要突然闪现什么片段......
求求了!
林亦玟依旧懊恼的站在原地。
面前书柜里的相框不多,有一张集体合影的大学毕业照,一张获什么奖的单人独照,还有一个......
林亦玟看着相框里的少年出神。
江一铖的这个模样,她好像很熟悉。
这张图并没有把相框占满,好像是相框买的太大了,又或者是相片截小了。
还放得不是绝对水平。
林亦玟不受控制地伸出手,理智又让她迟疑地转身看了看四周,最后还是鲁莽地拆开了相框背后的固定旋钮。
她就是想看看,即使是不礼貌地。
反正现在家里没人,也是江一铖主动放自己进来的。
让陌生人进家门当然有风险。
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竟然随便把路边的疯狗捡回家。
当然是要发发疯给他上一课!
在背板和主框分开的瞬间,不合尺寸的内容主体随着地吸引力掉落。
是一张被折叠的相片。
林亦玟顺着深刻的压痕打开另一面,在看到那张照片全貌的刹那,压抑着的情绪汹涌而来。
是十六岁的他和她在悦音工作室外的剪影。
那是他们关系最好的一年。
往后的日子就像是远离垂直最短距离的两条异面直线,再也无法在同一空间相迎。
林亦玟不知道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为什么她从来没见过。
既然江一铖那么不想看到自己,又为什么还要这样尴尬地留着。
都有谈婚论嫁的女朋友了,这种东西,该丢了吧。
似乎是借着酒劲还未完全消散带来的冲动。
林亦玟在书桌上的笔筒里找到了剪刀,双手却止不住地轻颤。
眼泪也跟着滴下来。
没关系,这怎么也算半个自己的东西。
拿回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不算偷。
手起刀落,林亦玟沿着那条明显的折痕,把相片一分为二。
像现实里的他和她那样,分离后,就再也没机会并肩同行了。
林亦玟把江一铖剩下的半张照片按原先的模样歪歪扭扭地放回相框里,另外半张紧攥在手中,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