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净的酒店内，梁也坐在茶桌的一侧，动作轻缓地斟茶撇沫，直到走完流程，终于抬眸看了梁也一眼，但很快她就不悦地蹙眉，轻斥道：“穿的像什么样子？”

梁也顺从地脱下身上的宽大蓝色校服，只着一件纯色的圆领卫衣。

梁淑这才睨了一眼旁边的座位，示意他坐下说话。

“Jonathan告诉我，Alex一直想邀请你看场音乐会，但你似乎不太感兴趣。”

梁也想起那个拉小提琴的淡金色卷发白人男生。毫无疑问，Alex活泼热情，梁也偶尔会觉得他有点意思，但大多数时间没空搭理他。至于他的父亲Jonathan则是个带着雅痞英伦情调的成熟男士，自上次家宴打过照面，梁也看出来，这位单身黄金汉似乎对梁淑有些兴趣。

“你想让我答应吗？”梁也有些吃味地低笑了一声，“你们难道不怕我把他带坏？”

梁淑垂眸，说：“Alex是个简单的孩子，你如果聪明、不让我失望的话，就应该知道怎么做。”

“唔，知道。”梁也收敛起轻佻的态度，“和他保持基本友谊，但不又不能走的太过亲密，最起码要等你们的合作关系稳固之后。”

梁淑没有反驳，她从口袋里递出一张泛着金属光泽的内场票，推给梁也。梁也默默瞧了一眼，接过了。

“你那些朋友们现在应该在等着你庆祝了，这个时候，怎么反倒先来这里？”

果然，学校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都不用他说，她就已经同步了一切动向。

梁也开诚布公，直白道：“我想请你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梁淑淡淡一笑，摇头，说：“说说看，在你眼里，我又做了什么大恶不赦的事？”

梁也被这样轻飘飘的字眼刺伤到，但他却不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罗阿姨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你不该去找她。”

“是她这么跟你说的吗？如果我和她之间的谈话也叫威胁，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你岂不是在利用我们之间的血亲关系，来逼迫我继续答应你的这些无理要求？”

梁也绷紧牙关，不自觉矮了一阶，“她没有说，是我了解你，我能想象得到你会跟她说些什么。总之，我已经搬出去了，我希望你不要再去打扰她们家。”

梁淑轻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梁也沉吟片刻，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瞳仁中闪烁着坚定的光。

“当时同城热搜刚起来的时候，经历了两波起落。我想知道的是，中间被迫撤掉的那一次，你有没有介入，或者说，你介入了多少？”

梁淑端起醒好的杯盏，轻轻抿了一口，淡然地说：“要真是我做的，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在这里跟我说话？”

听到这样的回答，梁也并不意外。当时的他确实也曾怀疑过梁淑，但当他知道Z城一中要来育人的时候，他就在心里默默否掉了这个猜测。倘若梁淑真的不想他做成这件事，不要说后面还能买起来的热搜，就光是Z城一中，都不可能这么顺利无阻地来到育人中学。但如果不是梁淑，还能有谁呢？总不会是钱善恭自导自演，先压他们，再捧他们，这完全没有必要。

梁淑搁下杯盏，“想想看，单靠你们几个学生就能做到这种地步，简直像是个童话故事，不是吗？不过有时候，孩子心性、天真一点未必不是件坏事。”

梁也听出里面的弦外之音，“什么意思？”

“当你沾沾自喜，自以为能掌控大局的时候，很大可能是别人想让你这么以为的。那个学校远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梁淑深深望向梁也，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只是正好契合了某个人或者某些人想要的走向，稀里糊涂地跟他们站在了同一阵线上，才能赢得了这场战争。”

梁也的心随着梁淑的话慢慢坠入冰窖。

“你不用问我那些人是谁，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留在这里，只是为了确保你不被那些麻烦角色正面碰上，我不想你和苏子平的过去沾上一点关系。”

梁也猛然睁大了双眼，他经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有些不自觉地发颤。

育人里还留有跟苏子平有牵扯的人物吗？

“那个精神病院的院长，还有失踪的那个叫宋天一高中生，是你弄走的吗？”梁也强迫自己挤出那几个字，“你一直都知道……他有个妹妹，叫苏子越是吗？”

梁淑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她眼中闪过一丝憎恶的神情，“你见过那个疯女人了？”

梁也立刻想到了那个容貌平平、浑身上下燃烧着偏执的中年女人，那一墙的照片，和她那些让人胆寒的疯话。

“那个疯女人比你想象中的厉害，断尾自救，亲手毁掉医院都在所不惜，谁知道她现在逃到了哪儿。等我赶到的时候，那里就已经塌陷了。至于你说的那个姓宋的学生……确实是被我带走的，他现在在Z城的一家医院接受治疗，你不用操心，他的父母在陪同。等你离开这里，他自然能回到他该回的地方。”

“为什么？我不明白，你做的这一切，难道是为了保护苏子平吗？你担心他走私利他灵的事情被暴露，所以才要把宋天一藏起来，不让他当证人？”

“我是为了保护你。”

梁也却垂眸无声地笑了笑。

商人的话总是五分真五分假。梁淑的话固然令人感动，但她没有放在台面上的，是对她的生意的优先级考量。若说苏子平是一颗深埋地底的隐形地雷，那他则无疑是座随时会喷发的活火山。

将梁也放养无疑是个冒险的举动。一开始，梁淑并不知他的目的，所以肯施舍一定自由，可当她发现梁也一路深挖的时候，她就必须要强行收回他自由的权利，以免他闯祸，殃及她的商业版图。

“我不需要保护。”

梁淑睨了眼梁也颈中央结痂的伤疤，“你失控了多少次？”

梁也下意识拎了拎衣领，挡住自己的脖子，“我在吃药，我能控制。”

“你不能。”梁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她的声音温和下来，“梁也，不要在这件事上逼我生气。”

“如果这次，我要选我自己想要的人生呢？”

梁淑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你连你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竟然还在这里和我谈什么人生？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的人生就是想跟那个姓周的在一起？那就是你想要的？”

梁也没有说话。

“确实，他是个上进努力的好孩子，不出意外，他会一步步往前走，考上个不错的大学，有份不错的工作，认识更多的人。在他不断向前走的时候，你又能做些什么呢？你能进入这个规训社会，在既定的规则下生活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觉得，他能无限制地包容、接纳精神情况不稳定的你吗？别傻了。”

梁也被这番尖锐的言论戳伤，梁淑的寸步不让的强势让他自觉这场谈话无望，于是起身就要离开。

“想好了。”梁淑的话在他身后响起，“我什么都没有做，不代表我什么都不会做。”

话里的威胁意味再明白不过。

梁也顿住脚步，最终，还是折身坐下，他忍着心中的激涌的情绪，说：“我会遵守承诺，高考结束后就走。”

“不行。”梁淑淡声道，“我们当时已经谈过。我明确地告诉过你，不要掺和他们的事。你毁诺在先，我已经不相信你了。所以，退学手续我不会中止，你这次必须跟我一起离开。”

梁也藏在桌下的手指紧紧交叠着，“我必须确保他们打官司成功。

“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这场官司不仅和一两个人相关，更牵扯到育人里无数被压迫过的学生。

“一开始，我确实只是为了一个人，但自从跟他们在一起相处、经历过那些事之后，他们对我而言不再是陌生人，而是朋友。

“而且，我经历过跟他们类似的遭遇，我知道那种感觉……”他有些说不下去，谈及那段不堪的过往让他窒息。

“我可以走，但你能不能帮他们顺利打赢官司？为了我的朋友、为了育人里的那些学生，可以吗？”

梁也从未在梁淑面前如此卑微，他不是在平等地交谈，他是在乞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梁淑凝视着梁也那双与自己酷似的双眼，最终，轻声开口：“不。”

“他们确实可怜，我也为他们的遭遇感到不幸。但我不是慈善机构，能允许你帮他们走到这里，就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我不会为了他们冒这个风险。你现在变得这样天真吗？你明知道，你没有和我谈价的筹码，你上不了桌。”

梁也眼中的光彩一寸寸消失殆尽。

梁淑的声音继续响起，“当你无偿接纳别人给予你的好处时，你就应该时刻警惕着，你要在什么时刻以什么样的方式还回去。你该庆幸，我会很快带你走，否则，当贺博文伸手向你讨要人情债的时候，你又该怎么还他？之前，是我错看了他，他要的，可不是简单的金钱回报，他的心思远比你想象的要深。

“还是那句话，不要自以为是，事情的发展不可能永远在你的掌控下开展，任何人都不可能既要也要。”

说着，梁淑将手机推到他面前。

那是一则新闻快讯，年轻有为的正义律师为高中生无偿辩护，事态大好，许多被残害过的、已经步入社会的学生陆续站出来匿名发声，舆论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

“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不要再得陇望蜀。”

梁也盯着那则新闻，首张配图正是贺博文穿着服帖西装、站在法院门口的笔直身影，紧跟在下面的第二张，则是新鲜出炉的，被高清摄像机所捕捉的，满身伤痕的、孤身一人站在台下与众人抗衡的周与。

正如梁淑所说，走到这一步，他根本不能因为自己想和周与在一起的私心，亲手毁坏好不容易得来的局面。

一旁，蓝色校服口袋里的手机正在“滴滴滴”地不停，梁也怔怔然侧过头看了一眼。

是路海他们发来的信息，激动地跟他祝贺事情的顺利进行，并打算一起办个庆功宴，就在他的店开张的那天。

下面的则是陶嘉的信息，疑惑他怎么谈了这么久，问他需要不要她进来陪他。

紧接着的一条则是周与，他只谨慎地发了一个小房子的emoji表情。那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意思是他在屋里等着他。

“看来你的朋友们已经等着急了，去庆祝吧，趁还有时间。”

话罢，梁淑将梁也面前那杯已经彻底凉掉的茶水倒在砂陶茶台上，顷刻间，茶水被吸收殆尽不见一丝痕迹。

“还有，别走的太远，我不想在找你这方面浪费时间。”

有那颗嵌入他身体的电子芯片，天地虽大，每一处都却能成为锁住他的囚笼。

“小也，我已经心力交瘁。或许从前我还想过走近你、了解你，但在你一次次的欺骗、背叛之后，我现在已经不抱有希望了。

“在你成年前的这段日子，我希望我们能和平相处。你要明白，现有情况下，我和你的那些所谓朋友，你只能选择一方，你选择他们就意味着将刀尖对准我。

“在那个下雪的晚上，你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你难道真觉得我不会心痛吗？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但如果再有第二次，我会真的……放弃你。”

梁也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呼吸收紧，他望向胜券在握的梁淑，平静地吐出几个字，“我还有多少时间？”

梁淑扬唇，眼中却并未有多少笑意，“七天。”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每个读者对人物都有自己的理解，作者要做的只是呈现，但写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想在正文外的地方表达一下。

梁也和梁淑之间的亲情非常复杂。无疑，他们彼此是很爱对方的，但这种双向的爱之间隔着很厚的壁垒。

对梁也而言，他潜意识里一直觉得梁淑不会放弃他，所以才会在精神状态不好的时候肆意发疯，有任性的底气。他应该是渴望过母爱的，但后来偏执人格觉醒，加上诡异的家庭环境，渐渐也就不求啥了，所以俩人的相处模式就变得怪怪的。但相比不靠谱的父亲，梁淑无疑是真心对他好的那个，这个梁也是知道的。所以哪怕被送去“整改”“治疗”“注入芯片”他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反抗，选择了接受，中间甚至一度想要放弃自己，接受被修订（当然失败了，这块在第四卷会展开）。

而对梁淑而言，梁也作为先天残缺、人格不完整的“残次品”，且在后续成长过程中乖张、难以驯服，本质上是个让她失望的孩子。但由于血亲关系、以及梁也时不时表现出的天赋，又会让她有一些错觉，幻想着他们还能组成一个“高级完美家庭”。所以，她其实是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操控欲而不自知吧，毕竟在她看来，梁也精神有问题，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她默认自己是他的外置大脑。

哈哈哈，好像说的有点多哦，不知道大家在这点上会不会跟我想的差不多~这个文对我来说真的蛮特殊的，悄咪咪说一下，其实这里面超多的情感线对我来说挑战都蛮大的，再加上搅和在一个陈年悬疑校园案（应该算是吧）里，所以想写清楚，来撑起他们的行为逻辑。

然后报告一下进度，离完结还有四分之一的距离啦（希望你们没有看得很累）~

最后的最后，单机码字不易，大家如果有啥想分享的看法，请多多砸向我！全靠这个续命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