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也脑子一嗡。

三年前的记忆再次重回脑海中，那个醉醺醺的高大壮硕的男人再次浮现在脑海里。那时，他像宰杀一只牲畜般将周与的头按在墙上砸。如果说苏子平的恶藏在精致美丽的皮囊之下，那么周岗的恶则毫无保留地尽显在外表。

光是这段时间的相处，梁也就已经知道，周与对他父亲的恨意经年累月，早已深入骨髓。梁也不敢想象，周岗的再次露脸会给周与的生活带来什么程度的灾难。

“周岗提前出狱这件事很突然，他刚一露面，周与跟他打了起来，后来民警来协调，周岗被赶了出去。那之后，周岗白天的时候去棋牌室闲逛，晚上就在渔民的废船里落脚。

“周与失联的前一个晚上，有人说瞧见了他们大吵了一架。起因是周岗上门找罗春盈要钱，但是被罗春盈拒绝了，两人发生了口角争执，周与养的那只狗咬了周岗，周岗就把那只狗牵走了，说要把它送去屠宰场。周与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从罗春盈那儿知道了原委，当即就冲进了周岗落脚的地方，一把火点了他住的地方。

“周岗没死，只是受了皮外伤。至于那只狗，应该是被杀了。这件事之后的第二天，周与就失联了，一句话也没留下。”

梁也知道，小枸是周与最爱惜的伙伴，那是他仅有的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急促的电话铃声不断响起，打断了贺博文的话。贺博文扫了一眼手机，对梁也说：“我得先走了，钱在抽屉里，我会尽量早点回来。”

贺博文起身，捞起一串钥匙，步履匆匆，临走时还是驻足了片刻，语重心长地说：“就连罗阿姨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你不会比他们更了解他们。小也，不要做蠢事。”

说着，贺博文从口袋里抽出一个手机放在桌上，“如果你真的要走，起码让我知道你是安全的，好吗？”

那只手机是很久之前贺博文给他准备的，为的是在梁淑的眼皮子地下进行一些私底下的交谈。当初，他就是用这个电话拨通了贺博文的联系方式，给了李良俭所谓“帮忙”的由头。自他住院后，他就不允许接触电子设备，精神科医生担心网上乱七八糟的信息回加重他的臆想，所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过手机了。

贺博文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所以说，规则的设定就是用来打破的。在贺博文眼里，一切都需要绑定在既有的框架中稳定运行，但一旦涉及到他的需求，他也是可以破坏规则的。

梁也在贺博文的视线中缓缓走上前，拿起了桌上的手机，“放心，我不会再见他了。”

不会去见他，但并不代表着不会帮他。

贺博文闪烁了目光，最终还是沉默地离去。

*

梁也发动了自己最大范围的关系网，遍布R城和Z城两地的人当夜都被一条训狗启示轰炸了。那只黄得油光水亮的狗没什么特殊，只是矮小。一遍遍寻觅，所有的临近见光、不见光的屠宰场都被找了个遍，传回来的讯息无一例外都是没有。

最后一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是在凌晨一点半，有个宿醉的哥们随手上传了一条蹲在马路边的视频。树丛里，一道反射的银光眩到了他的眼睛，这哥们还没来得及哭爹喊娘见了鬼，反倒听见黑暗里传来一声急促的犬吠。

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梁也没放过这个万分之一的可能。他拉了地图，意外发现视频里的地方竟然就在R城千户湾旁边的一条街道。

故地重游，这滋味并不美妙。

想当初，这条街上最火的其实是刀疤的地下拳击俱乐部，也就是在这里，梁也第一次发觉了自己对周与的心动。

一切竟恍如隔日。

等到了地方，已经是凌晨三点。梁也来回转了十来圈，夏天的草丛里全是蚊虫，他一个打着手电筒人显得异常诡异。梁也从未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有耐心，等到他转到第十一圈的时候，终于听到了一丝轻微的响动。

梁也不敢发出动静，熄了手电筒的强光，仅靠着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一隅之地。

“呜呜——”是小动物的呜咽声。

梁也心中燃起一簇希望的火苗。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发现这声音虽然断断续续，却没有一丝靠近的迹象。

犹豫几秒，梁也决定踩进淤泥地。

深陷湿软的淤泥包裹住他的脚踝，梁也拨开冰冷黏湿的芦苇荡，直到淤泥淹没到了他的小腿处，他才终于在芦苇荡的中央瞧见了那只黄毛小狗。

亮晶晶的一双黄豆小眼，冻得瑟瑟发抖，浑身的毛发染上了污泥。看上去，它已经被困在这儿很久了，久到它眼里已经失去了光彩。直到梁也拨开芦苇叶的一瞬间，它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开始激动地嗷嗷直叫，奋力想往小枸身上凑。

“笨狗，连主人都认不得。”梁也冻得受不住，忘了自己还有洁癖，小心翼翼将小枸从淤泥坑里抱出来，脱下外套抱住了它，不让它失温。

一番折腾，梁也终于赶在清晨天亮的时候回到了贺博文的家。他快速地处理好了一切，将小枸清洗干净，那条金属铭牌逐渐在温水的冲洗下显现出本来的面貌。

梁也忽然响起，他来R城的第一天，遇到的其实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这只戴着铭牌、拥有主人满满爱意的小黄狗。

“你认得我？”梁也将小枸抱起来，努力辨认它的长相，“你不会就是当初我扔给他的那只小狗吧？”

小枸奋力叫了一声，甩着尾巴。

那一瞬间，梁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凡所际遇，绝非偶然。

有那么一刻，他竟然开始相信命运的冥冥注定。

在散布寻狗启示的时候，梁也没有忘记去思索周与失联的原因。

要论坚韧，周与绝对是梁也在这个世界上见过数一数二的人。他可能被打倒，但绝不可能放弃。所以，所谓的失联也绝不是心态崩溃的逃避，一定是他要去做什么不得不做的事情，而这个事，重要到他不能和罗春盈透露。

梁也查了周岗的出狱时间，按理来说，他本应在今年的九月刑满释放，但却毫无缘由地提前了三个月时间。

梁也虽然弄不到周岗那边的监狱探视名单，但这不妨碍他从另一个怀疑对象下手。

自谢师宴回来后，梁也就留了个心，找了个人平时注意李良俭的行踪。很快，梁也从负责监视李良俭的人那儿问到话，确定了李良俭在不久前曾去了一趟周岗所在的监狱，不过不是出于探视的名目，而是和里面的一位负责人故交吃饭。

梁也忽然想到，谢师宴那天，李良俭曾微笑着对他说的那句话——

“亲人永远是最好用的武器，于你、于他都一样。”

李良俭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如果大家都偃旗息鼓相安无事最好，可如果他们几个真的想做什么小动作，那他手上有百分百可以对付他们的牌。

想通了这一点，梁也觉得自己的思路瞬间清晰了。

周与单独去找律师上诉是因为他不相信贺博文。事实证明，周与这一点是对的，贺博文确实对李良俭怀揣着崇高到近乎盲目的敬意，所以想要扳倒李良俭，周与就必须舍弃贺博文这个无偿律师。

然而，即便周与已经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可他企图上诉这个事情一定也传到了李良俭的耳朵里。依照李良俭话里透露地意思来看，梁也意识到李良俭这个险招的杀伤力之大。

先前，他们之所以可以上诉，全凭着周与这个无惧火力的主要发起人，他既牵扯着陈年往事，又是当下案件的亲历者，还背着受害者被霸凌者的角色，再没有人比他更能成为一个“完美受害者”，加之贺博文的鼎力相助，所以他们在上诉的道路上一路畅通无阻。

可现在，李良俭在周与的上诉之路上亮起了一道红灯，卡死了他的去路。

无论心理再成熟，可在生理和法律的角度上，周与依然是个未成年人，这一点百分百，毋庸置疑，而这意味着他所有的上诉行为都需要监护人代为进行。

非生母且与周岗无婚姻存续关系的罗春盈严格意义上并不满足条件，但因为周岗入狱，周与一直都处于一个无监护人的状态，所以贺博文认为罗春盈无名有份，仍可以签署这份上诉的代行协议，算在危险地带打了一个法律的擦边球。

可现在，周岗出狱，作为周与真正的监护人，他拥有一票否决权。

不难想象，倘若有人操控了周岗的提前出狱，钱财交易下，决定撤诉的文书上的一个签名就足以终结周与的上诉之路。

即便他再抗争，也拗不过血亲关系的捆绑，这也就是李良俭口中的——至亲永远是最锋利的一把刀。

梁也忽然想到了贺博文口中的那场纵火事件。面对一个从不负责任、暴力相向，甚至杀死宠物，斩断最后求生路上一丝希望的父亲，周与究竟会有多崩溃，才会不顾一切地燃起了那把火。

那簇熊熊燃烧的火焰，一定映亮了周与绝望、痛苦，无声流泪的面庞。

可即便如此，梁也依旧笃定，周与绝不会放弃。

如果肯低头，那就不是周与了。

如果李良俭企图用血亲关系困死周与，那么周与或许也可以从绝境之中窥见生机。

这世上，还有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亲人，那个人或许能帮他脱离死局。

周与的亲生母亲。

除了这个原因，梁也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周与罔顾罗春盈的担忧，仍要固执地在这个世界上失联。

天际的第一抹阳光亮起的时候，梁也所坐的桌前已经是满地狼藉，遍地洒落的文件昭示着他穷尽心血去查找的蛛丝马迹。他稍微曲动了一下膝盖，半个身体都已经麻到发痛。

小枸乖巧地窝在梁也的腿上，察觉到动静后抬起笨笨的脑袋，晃着尾巴看向梁也。

电脑屏幕上的地图显示的目的地，是一个一千公里之外的沿海小镇，这个时节，凤凰花正开得烂漫。

梁也疲倦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温声道：“还是放不下啊，你也一样吧——

“小枸，我们去帮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