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许久的育人校园论坛再次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热度。

凌晨时分，一个转发分享的帖子炸响了论坛。是那个最近一直挂在小道消息榜上的男生，姓周的名人，他做出了一个惊掉所有人的决定——公开上诉状告新上任的李校长。本校的人表示李校长和姓周的本属于统一战线，关系紧密，这一招主打背刺，翻脸不认人。因为此人行为过于疯狂，所以被论坛里的人戏称为“校长杀手”，够疯，调侃他是势必把所有的校长都弄下去才算完。

本来一开始这个小道消息也只算是个热闹，没人真觉得周与能连续扳倒两届校长，但一个漫画博主却将这个小圈子里的事情推向极致。

画手太太是新注册的微博账号，顶着一个全黑头像和简单的“天一”昵称，上传了九宫格图片，暗黑画风独特，讽刺意味拉满，展现出了惊人的艺术天赋。这些连载的漫画传递了一个信息——一个跻身阴暗角落里的学生是如何在充满罪恶的校园里嗅到机会，手持正义之剑来为自己加冕的。虽未指名道姓，但隐喻意味过浓，实在不难让人联想到近期最火的这档子闹剧。

“天一”的黑暗漫画打响了第一枪，网络上开始出现了一大批对此事抱有怀疑之心的人，很快，带着周与名字微博超话被建起来，超话里的第一天信息就是暗黑漫画的转载，配文是一个咧嘴邪笑的揶揄表情。

周与的底细被前所未有地深刨了出来，他的私人号码、家庭住址全被人肉了出来，连同他的那些黑料一并被上传到了聊天群里。与之相对的，也有一群单纯因为他的悲惨身世和突出长相而没有理由投以支持的极端网民，随着这件事热度的不断上升以及黑暗漫画不断地更新，中间客的声量越来越小，反被裹挟其中，极化的两群人开始互撕掐架，将这事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并一路向着全国热搜的高位榜上进击。

“滴滴滴——”不断的消息提示音响起。

手磨咖啡的香气四溢，半遮的百合页门后，贺博文正在过滤煮沸的咖啡，小猫着急地在他脚边喵喵直叫，贺博文任由它抓挠，余光却投向窝在沙发里的梁也。

梁也点掉聊天群里的新消息通知，开启了免打扰模式，随后，他聚精会神地盯着贺博文的私人电脑发呆。

犹豫了片刻后，梁也敲击键盘，输入了一串网址，轻脆的响声在室内回响。

圆圈转动，显示正在加载中，在接连跳转好几次，最后输入一长串输入复杂的多项组合密码后，画面终于停在了一个黑白色简约页面上。

这是一个只对两个用户开放聊天权限的私人聊天室，页面右上角会随时记录访客访问数量，上面的数字显示，除他之外的另一个用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登录进这个账号了。

这已经是一个许久无人踏足的灰色领域。

鼠标上移，过往种种悉数尽在眼前放映。

周与并不是热络爱聊天的人，可即便如此，以今时心境去看，还是能瞧出不少隐藏在寻常话题下的涌动的试探情愫。这样的聊天，大概已经是他们网络上亲密程度的极限了吧。

当然，除了那张意外拍下的照片。

那个除夕夜，周与连夜坐大巴车离开家乡，在初雪降下的那一刻来到他的面前。他第一次试着向周与剥开自己的创口，得到了一个两人都满心希望的未来畅想。兴许是情愫催生了莽撞，他留下了他们的合影，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张合影。

照片里，缆车视角开阔，仿佛能重见当日大雪纷飞的情景，海上日出更是无比烂漫，他们的眼角和鼻尖微微发红，肩靠肩挨得很近，小枸就被抱在正中间。周与贴着创可贴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眉目舒展，而他，则展颜欢笑，眼角眉梢都是欢愉。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么开心过了。

梁也失落地垂眸，可鼠标却已经落到了这张照片上，点击删除，电脑屏幕上弹出「确定删除」的标红提醒字样。红色的警告映入眼帘，梁也的指尖微不可闻地颤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左手端着咖啡、右手抱着猫咪的贺博文慢慢向这边走近。

梁也放弃了犹豫，干脆利落地点击了确认，而随之删除的，还有他们在这个聊天室里的全部聊天痕迹。

“很好的照片，删掉了可惜。”

梁也答得冷淡，“不该留的就不值得留。”

贺博文有些惊讶于梁也话中的冷漠，“等你后悔的话就迟了。”

“我不会后悔。”

桌上摆着贺博文喝了一半的咖啡，梁也自然而然地端起他的咖啡杯，抿了一口，因为过苦而不禁皱眉。他在贺博文震惊的视线中微微倾身，逗弄着贺博文怀里的猫咪。

“我听说，周与也去了汾泸海，你在那里见到他了？”

贺博文本不愿提及这个地方，但梁也的态度让他忍不住刨根问底。

“你是对的。”梁也依旧逗着猫儿，语气中却夹杂着恨意，“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却一点都不在乎。真不值得。”

贺博文暗暗心惊，余光瞥见梁也脖子上的纱布，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摸，却被梁也警觉地立刻攥住了手腕。

四目相对，贺博文的声音柔下来，“你受伤了？”

梁也缓缓放开贺博文的手，“以后我会注意的。”

贺博文的余光瞥见笔记本电脑上暂停的画面，不断滚动的聊天记录显示着，铺天盖地的黑料在这个群聊里不断聚集，偶尔弹出的偷拍视角照片分明显示出话题中心主角。

“你——”贺博文愕然望向梁也，一时间竟无法说出自己心中所想的那句完整的推论。

梁也偏头看了一眼电脑，飞快地将电脑屏幕合上，没有多说。

贺博文犹豫了几秒，问：“小也，最近网络上针对周与网暴言论是你挑起来的吗？”

梁也依旧没说话。

贺博文的声音却严肃了起来，“小也，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哪怕你真对他有意见，也不该用这种方式来发泄。这种言语暴力不仅会对他带来不可估量的伤害，也会给你带来大麻烦。”

“那又怎么样？”梁也仰面看向贺博文的眼睛，“我为他付出这么多，他却想把我一把踹开。他还真以为一拍两散能那么好散？到了这个地步，谁也别想好过。”

贺博文惊诧。

梁也却依旧轻描淡写地说着，“你觉得我会蠢到实名吗？只要你肯为我保密，谁又知道？再说，我清楚他那个人，这些，不过是给他个教训而已。”

听着梁也这么堂而皇之地说着这番话，贺博文还要继续劝，冷不丁听到桌上一阵电话提示音。

梁也伸直胳膊去够，背过身接通，应了两声“。

电话打完，不等贺博文开口问，梁也便已经坦诚了。

“我妈。”梁也的语气平淡，“她这几天要飞一趟伦敦，对接手头上公司的事情，后天回国就会带我离开了。”

说着，梁也将屏幕递给贺博文看。

聊天框内，梁淑发来了两张照片，是梁淑和一对华人老夫妻站在院子里抱着一只拉布拉多的照片。

“这是？”

“我的外公外婆。”

贺博文失神地看了一眼梁也，心里顿时空了一块。

“全新的环境，全新的家人，全新的生活。所以才叫重头开始，不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没能相信你真的打算离开这件事，总觉得，还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打碎这个计划。”

闻言，梁也扬唇，目不转睛地看着贺博文。

这眼神盯得贺博文有些不自然。

“贺医生。”梁也问，“你希望有意外发生吗？”

贺博文愣住。

梁也却继续追问着，近乎逗弄小猫的语气。

“你希望我离开吗？离开你。”

砰砰砰，是心脏狂跳的声音。

白猫从贺博文的怀中挣脱出来，轻盈地越到地板上，连带着他刚刚缺失的一部分理智一并消失了。

“无论你怎么选，我都支持你。”贺博文说。

“真的吗？”

梁也像是来了兴致，他欺身靠近贺博文，含笑睨着他故作镇定却实则慌乱的眼睛，窥见他耳后渐渐浮起的红霞。

“说谎。”

梁也苍白的面颊上漾出一个愉悦的笑，他端起喝剩的咖啡杯，赤足踩在长绒地毯上，独留贺博文一个人在原地僵立。

梁也的声音慢慢飘过来，“后天你有空吗？走之前，也该跟你好好告个别。”

“我到时候来看你。”贺博文虚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抚上咖啡杯，指尖沿着杯沿一圈的齿痕流连。

梁也说：“明天我要去趟医院，把上次落的病历单拿上。”

贺博文会错意，“我陪你去。”

“不用了。”窝在客厅沙发里抱着猫玩的梁也趴在沙发上，朝他露了一个淡淡的笑，“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

从汾泸海回来后，周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待了三整天。

这三天里，除了失而复得的小枸和罗春盈，其他的一切人和事他一概不见一概不管，哪怕是朱警官亲自上门都拒之门外。

逼仄房间里，日夜倒置，汾泸海的一切像场做不完的噩梦，始终缠在他的脑海里。为了解决周岗带来的棘手麻烦，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去寻找那个消失在他生命里的女人。沿途的颠簸坎坷远不及和那个人对视的一秒来的受伤，周与觉得自己亲手撕开了一道陈年旧伤，而那道伤口将不会再轻易愈合。

刀疤的突然出现给了他逃过警察追捕的机会，让他能再回来之前先讲那发声机会的文书交给律师。可做完这一切，他没有感受到一秒钟的轻松，相反，他觉得自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闭门不见客的这几天里，周与没有错过外面的风声。

手机日以夜继响起的消息音提醒着他自己已经成了个“名人”，前所未有的在网络上出了名。他不知道那个“天一”是谁，或许是育人里的，又或许是李良俭做的，他更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儿挖出他的私人信息和联系方式的，难以入目的辱骂和嘲讽像流弹一样肆意屠杀着他的精神世界。

尽管理智告诉他不应该去理会这些陌生人的恶意攻击，可从汾泸海回来后，他就觉得自己身体缺了一部分。

下海妓女和罪犯嫖客生下的孩子，竟然还妄图向这个世界要一个“公平”。当舆论的大风向开始调转的时候，人人都要来在他身上踩上一脚，才能彰示理中客的身份。

一时之间，辱骂他、惩罚他，仿佛成了网络流行，成了政治正确。

这世上事总是这样，在他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后，从无数轰炸信息发来的一条短信几乎成了他精神世界崩断的最后一根弦。

那个掏空全部积蓄聘用的金牌律师，在这个关节点放弃了替他发声，找了一个他甚至都懒得戳穿的借口。

看着屏幕上幽幽亮起的微光，上面的字体虚幻成一个个跳动的飞虫，啃噬得他心里异常瘙痒难受。

怒火夹杂着积蓄已久的悲伤和烦闷，此刻齐齐涌出，令人无法招架。

周与猛地将手机摔了出去，无力地狠击墙壁，无声地发泄着自己内心的绝望。

窝在墙边的小枸受到惊吓，惊慌失措地呜咽了一声，夹着尾巴缩在角落里。

周与回了理智，他慢慢走到小枸面前，伸手呼唤它过来。小枸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慢慢移动两只前爪，凑到了他的怀里。

“吓到了吗？”周与揉着小枸的脑袋，心里更加难受，“对不起。”

刀疤找到小枸的时候，是周与绝望多日以来唯一感到庆幸的时刻。还好，他好没有被剥夺走全部，至少，在他失去了一切之后，还能留一样属于他的东西。

粘稠的黑夜里，周与忽然想到了曾经他和梁也窝在小出租屋里的情景。

那时，梁也总是会和小枸和他挨得最近的位置。他是个狡猾、聪明的人。有时，周与觉得自己是在有意放任他耍一些小聪明，这样，他就能看穿不说穿地瞧着他怎么耍滑头。

或许是他出现了幻觉，有那么一刻，周与觉得自己竟然从小枸的身上嗅到了一丝梁也的气息。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就被他否定了，他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呢？

自从那天谢师宴上和贺博文说开之后，他就确定了自己的选择，这条路，走上之后就没有后悔的余地。那时，他虽害怕梁也自此真的不来找他，但更害怕梁也追着他的事情死死不松口，继续为了他的事情耗费心血。

正因如此，那日在河里，他远远瞧见一个酷似梁也的人慢慢向河流正中央走去时，他就完全失去了理智。上一次听到梁也割腕的消息时他不在他身边，无论怎样都找不到，这一次，他竟然要在他面前做出这种蠢事吗？

本想着劝阻，但肌肤相触的一瞬间，他也说不清是什么促使他失控了。可能是愤怒，也可能是委屈，但更可能是压抑的爱转化为了前所未有的欲望，碾压他的理智和清醒。

最后，梁也哭了。

哪怕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可再想起这个事实时，周与还是会想给当时的自己两个耳光。他欺负了梁也，让他难过地哭了，他变成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认不得的人。

但这样也好，他们之间彻底完了，梁也不会再原谅他了。

想着想着，周与抱紧了小枸，闭上眼睛，想要摆脱那些回忆，可他越想摆脱，那些回忆却反倒缠得越深。

如果那天在汾泸海看见的人不是刀疤，而是梁也，他会怎么做呢？

那些由理智控制的、压抑的情绪兴许会再次崩盘吧。

他一定会抱住梁也，告诉他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放下过他，当年的事情他根本不在乎，为他做的所有蠢事道歉，当然，他可能会放下这点可笑可怜的自尊心，自私地哀求他，无论如何，都请留在他身边。

可是没有如果，梁也不会来汾泸海，他也不会开口说那些话。

对了，海……

周与忽然挣扎着起身去看手机，砸碎的屏幕像碎裂的蛛网，也像他混乱不堪的人生轨迹。

没有了。

全都没有了。

为什么，为什么都没有了？

所有的社交平台账号上，梁也都单方面拉黑了他的联系方式。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网址，用来储存他们回忆的网址也变成了荒原。

周与不死心，一遍遍地登录进那个梁也建的聊天室。可如论他试多少次，结果都是徒劳。所有的聊天痕迹都被清空了，那张他们在乘着缆车一起过海的照片自然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钝痛狠狠击打着周与的心。

周与意识到，梁也认真了，他是真的生气了。梁也恨得决绝而果断，抬手间就将他们之间的所有一切都抹去了。

明明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想要梁也离他这样糟糕的人远远的，可是为什么事情真的发生了，他却反而这么没出息地难过呢？

真他妈是个怂货。

周与靠在墙角，手里死死攥着手机，手心出血都浑然不觉，眼角怔然滑落大颗的泪珠。小枸像是察觉到他的悲伤一般，走过去，慢慢舔舐他的脸颊，一并舔去他脸上的泪痕。

“滴滴滴——”

手机轰炸的消息提示音不绝于耳。

又是哪个人想到了什么新角度，挖到了什么新的猛料来侮辱他了吗？

周与疲倦地抬扫了一眼。

那是一个新鲜出炉的视频，浏览量和转发量正在以指数级速度增长。

点开视频的一瞬间，刺眼的光源打在他的脸上，布满血丝的眼睛通红，同时，那森冷的光也照亮了周与眼中的惊恐和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