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远，风声猎猎，矗立在河流上方的高耸哨塔隐约透露着微弱的光芒，与下方坍塌堤坝带来的混乱形成强烈的反差。

“看来我真是小瞧你了。”李良俭望向梁也，“不过，你应该知道，就算你想方设法把我困在这儿没有任何意义。救援的人总会赶来，除非你抱着杀人灭口的想法，可如果你打算这么做，当时你也没必要阻止苏子越了不是吗？小梁也啊，你现在可真是把我的都脑袋弄晕了。”

一边说着，李良俭一边打量着脸梁也的神色。

一番下来，李良俭几乎可以确定，站在他面前的梁也正在实打实地忍受着痛苦的蚕食，这种生理性的痛苦无法伪装。在察觉到梁也并无还手之力后，李良俭大胆上前，在确定了没有任何可疑的设备之后，才终于放下心来和梁也相对而坐。

梁也冷眼看着李良俭在他身上摸了一通，等瞧见李良俭神情松弛地与他面对面坐下，他才勉力挤出了几个字。

“怎么没有意义，看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意义。”

李良俭听着这话止不住地发笑，“在博文那儿待久了，还学会了分析人这一套是吗？你倒是说说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梁也额上渗出一层又一层的汗。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冷颤过去，此刻身上除了麻，竟然渐渐回了一些精神气。梁也知道，以他此刻的身体状况来看，这股精神气说是“回光返照”丝毫不夸张。

“像你这样的老师，在学校里一抓一大把，根本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好奇。你知道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因为谁吗？”梁也讥笑了起来，“是贺博文。他是个很少提及过去的人，而你则是他第一次开口跟我提及的例外。他那么尊重你，甚至到了盲目的地步。我一直以为他比所有人都更了解你，但现在看，他才是那个最蠢的人。”

李良俭的眸色深了深，似乎“贺博文”这三个令他有些不适。

“至于我——”梁也笑了，“我看过你的资料，来育人之前，你为了教育事业放弃了更好的争名夺利的机会。所以，我根本不相信鱼跃计划对你而言只是登上校长宝座的垫脚石。不为名，不为利，难道是为了人吗？李主任，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李良俭垂眸，身上的慈祥与和善此刻像是忽然一扫而空，他自上而下地扫视着梁也的身体，慢悠悠地开口。

“既然你没有答案，那不如我先来说说，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博文很爱护你，所以他一定不肯、也不敢对你说真话。小梁也，你是个非常自恋的人，甚至已经到了病理性自恋的程度。你总觉得这世上的事情离了你就转不开，所以无论别人怎么赶你，你都一定要回来搅进这趟浑水。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你自己一意孤行的想法吧，就跟你当初鼓动那些孩子一样。我猜，你一定在想，就算是一意孤行又怎么样，只要事情的发展无论好坏最终都由你一力承担就可以。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你料中了苏子平的死吗？你料中了苏子越的疯吗？下面塌掉的堤坝如果不幸砸死了几个人呢？要是真算清楚，凭你能担得起几分责任？

“我佩服你的脑子，佩服你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胆色，你有能耐让博文那样的人物为你鞍前马后，自然也有本事把我挖个底朝天，只可惜——”

见梁也没说话，李良俭摘下眼镜，一边擦拭着镜片上的水雾，一边幽幽道，“你是一只没有颜色、蛰伏在草丛里的毒蛇，阴晴变化不定，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你咬上一口。你压根不像梁淑，你像苏子平和苏子越的结合体。不，你比他们更不如，你连承认自己有精神病的胆量都没有，浑浑噩噩地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自以为是地放纵着，一步步演化成现在这幅样子，无非是你自己的堕落。”

梁也忽然低低笑了两声，唇部干裂，血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说得挺客气，不过李校长，你真以为我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吗？”

李良俭微微眯了眼，他重新戴上眼镜，梁也的面庞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清晰起来。

外头闹翻了天，里头反而静了下来，静到足以让李良俭好好审视面前这个人。

李良俭从未将真正将梁也视作洪水猛兽很大的一点在于，他看得出梁也是个被困住的人。有梁淑的高压管控和贺博文的软性缰绳拴着梁也，李良俭并不觉得梁也能翻出天。

然而，此时此刻，李良俭却忽然隐隐意识到自己或许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就在李良俭的不安中，梁也缓缓抬手，细长的手指抚在自己的脖子上，半是感慨道：“不摘下链子，还真是不知道自由的滋味居然这么好，意料之外的好。李校长，你说的没错，我早就知道我的行为会带来的恶果，但我还是要这么做，只是因为这是我想做的，其他的，我他妈不想在乎了。”

从始至终，困住他的从来都是失去“选择”的权力。

从小到大，“选择”这件事总是以“以物易物”的形式表现出来。他一定要卖乖，才能从梁淑那里争取来一点点自主选择的机会，等到精神疾病的事情初露苗头之后，这种机会近乎渺茫。倘若他一恶到底倒也好办，可惜还是贱，挣不开亲情这道关卡，便一日复一日地被折磨着，鞭挞着。

再之后，无论是和博文还是周与，在他们身上，梁也一直在巨大的框架里打转，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倒底要做谁。贺博文了解他，拿着过期的爱来蛊惑他，要他藏在他的保护壳下面，这让梁也感到厌恶。而周与……他的爱尚在有效期，他的爱很值钱，只是他也选择用推开他的方式来行“保护”之名。

可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是谁，应该由他自己弄清楚，他要做的事，也该由他自己的选择来定。

“我知道我是谁，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梁也扬唇冷笑，“这段日子够你抓心挠肝的吧。利用周岗这一招够狠毒，只可惜，最后那张文书还是签上字了，你没办法再钻法律的空子拿捏他了。”

说着，梁也扫了一眼李良俭的神色，在他并不算好看的脸色里继续添柴加焰，“你应该还不知道吧，刘向南死的时候留下了他的血衣，上面残留的不属于死者的血迹，你觉得会是谁的？”

李良俭的脸色微微沉了沉，他干瘪的唇瓣紧抿着，脸上渐渐没了一开始稳操胜券的笑容。

梁也意识到自己略微占了上风，便乘胜追击道：“我不敢保证你会输，但我敢保证，你赢不了。”

有着之前的铺垫，再加上今天这一出好戏，育人的事可想而知该被捅上天了。

原先正义的天平倾向自己这头时，李良俭还觉得这是个速战速决的事。可经过梁也和周与这一通胡搅蛮缠，这桩案子要是真打下去，可想而知会有多臭多长。不过李良俭并不全然心慌，他并不缺时间，也不缺钱，只要梁淑不曾下场表态，梁也就绝无可能在财力权力上碾过他一头。

权财比正义更有分量，他确实不一定会赢，但也不会输。

李良俭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一番，在发觉自己的处境并不算绝对危险之后，平复心情的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在这番交谈中太给梁也脸面了。

是时候，给他一点应有的教训了。

“你这孩子，这么伶牙俐齿就算了，还长得好，跟你爸爸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别怨我没提醒你，好好藏着你的脸，别叫底下的子弹再打穿了你的头。”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梁也听得呆了一瞬，不过也只是一瞬，此起彼伏的警笛声传到耳中，梁也猛地反应过来，“是你做的——”

按理来说，苏子越虽然疯疯癫癫，但在不能明确确定她有伤人意图时，任何一位人民警察都不会贸贸然开枪。

联想到枪响声之后人群的骚乱，以及那迟迟未曾到来的第二枪审判……梁也的脑中只剩下仅剩的一种可能——开枪的人根本不是警察。

“你早就安插了开枪的人，就等警察来了，再趁乱发冷枪杀了他们！”梁也大彻大悟，“你从来都没打算过让他们今天活着离开这里！！！”

李良俭不置可否，反倒安慰起梁也，“就算活着离开这里又怎么样，逃亡东南亚的路上有太多不确定因素了，你怎么就知道，他们能活着上船呢？所以，你应该庆幸，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没有跟他们一道上路。”

李良俭的话中不乏惋惜，“只是我没想到，你对自己倒是真狠得下心。为了获得那个疯女人的信任，竟然不惜让自己又染上那种东西。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等你妈妈看到了，该多伤心啊。”

梁也死死地盯着李良俭，眼神淬了毒，像是恨不得将这个人生吞活剥。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梁也才终于将眼前这个人同那个做事阴狠的幕后人真正联系在了一处。

李良俭觉得自己越活越倒退，竟然在教训小辈这种事尝到了甜头，他很满意梁也吃瘪地样子，心情又好了起来，“放心，你的命还很值钱，我是不敢动，但有的人就不好说了。”

听着李良俭的话，梁也心中忽然掠过一阵慌乱。

李良俭像是瞧出他所想一般，笑道：“就允许你设计我，不允许我反过来设计你吗？你想借我的手将苏子平和苏子越一起弄进监狱里，我估摸着，你兴许还对我有什么进一步的计划吧。这么说，我也不过对你这种狡猾的人做的一些必要的防备而已。

“仔细想想，有一点还真是怪啊。照常理来说，周与那孩子早该冒头了。事出反常，我也只能猜是不是你有意把他藏起来了。”

李良俭有些神秘地笑了笑，“这么重要的关键证人，你费尽心思地把他从这桩事情里摘出去是聪明的。只是，小梁也，你真觉得，你能藏得住他吗？”

梁也感觉到了李良俭这个人散发出来的无形压力，他觉得一部分的自己仿佛被李良俭看穿了，这种感觉让他很不安，但让他更不痛快的是李良俭话语中隐隐的威胁之意。

千户湾的人群里藏着狙击手这件事已然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实，但有警察在场，第一枪得了手，再想射出第二枪无疑是找死的行径。况且，退一万步说，梁也能确保周与不会出现在这里，他已经提起嘱托刀疤了。

可是想到这里，梁也却没由来地惊慌了。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刀疤真的能做到当初在他面前所承诺的那样，拖得住周与的步子，不让周与起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