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与是个很聪明的人，这点梁也从来没有否认过。

然而正是因为聪明，所以绝不会稀里糊涂接受任何一份好意。

“好奇是应该的，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发现来问我呢。”梁也垂眸，“报名那天刘向南欺负人，实话说，我以为没人会站出来。也不是说你见义勇为什么的，我只是觉得有趣。为什么你们学校里还会有像你这样的人。”

周与皱了眉，“有趣？”

“算是吧。”梁也笑，“但不是觉得你的行为有趣，而是单纯觉得你这人很有趣。我不想从别人口中听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也无意从你这儿刺探真相再往外散播。”

“相信别人是一件冒险的事，交朋友也一样。别的我可能不明白，但这一点我懂。”

他们乱七八糟地聊了一些话题，梁也感慨以前玩过的掌机游戏现在都不流行了，周与很意外梁也竟然喜欢掌机游戏。梁也扬眉，侃侃而谈。从火影、拳皇讲到牧场物语，在那些MP5还流行的过去，小孩子的热血都在画片和单机游戏上。

巧合的是，他们最爱的游戏都是星之卡比，唯爱镜之迷宫。

从前，有一个星球叫波普之星，有一个国度叫噗噗噗之国，有一个粉红色的勇者叫卡比。

卡比是波普之星的勇者，他负责解决比自己强大百倍的敌人，保护和平的国度。

所以，你要是当Kirby，那我就做Magolor好啦。

能有这么多共同爱好，该算巧合还是算运气？

慢悠悠掀来一阵风，梁也清楚地感觉到了风从耳廓间流逝的痕迹。

“但如果你想因为我的睿智和我交朋友，其实我也是可以勉强答应的。”梁也的眉目之间盛满愉悦，带着一点狡黠。

神经。

周与没有理会梁也，偏过头，唇角微微扬起，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

这是梁也第一次看到周与愉悦的神情。这种微妙的情绪牵动着他的心，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

但其实能有多伟大呢？不过是让短暂地他开心了一下而已。

这样可不够，远远不够的。

一白一灰两个棒球帽少年并排坐在阴翳的绿树下，蝉声嗡鸣，少年心事无处安放。

别的学校的一队学生打打闹闹坐过来。梁也被挤的身体一歪，膝盖蹭到周与的膝盖，皮肤和皮肤之间产生了摩擦，汗腻腻的，黏湿，像是呼吸喷薄，又轻又痒。

梁也这才注意到周与的膝盖上有一大片淤青，像是新添的。他的视线上移，忽然发现裤管遮住的大腿内侧也有青淤，一块块的瘢痕，看样子是很久之前的。

大概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梁也发现了很多他之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

周与从不穿无袖的、浅色的衣服，现在来看，那或许是为了遮住什么。

周与的父亲是家暴男这件事梁也是知道的。可是周父已经坐牢很多年了，除了被家暴和打群架，他还能在哪里弄到这一身伤？

他的身上，还有什么秘密？

*

午饭过后，两人之间的关系明显融洽了一些。

梁也发现周与并非一个生性冷淡的人，只是慢热到令人抓狂。除此之外，还是个严重的效率控，绝不做没有用的事。聊废话是浪费时间，为了美观耐心剪剪纸也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

这就导致了周与被香樟树下的大爷严重嫌弃。

大爷虽然习惯沉默，但是脾气爆，一言不合就让人滚蛋。

手脚不细致的周与被踢出剪纸大队，梁也跟着剪几张福字后失去耐心，摸了一沓彩纸跑到了折纸区。

做折纸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有阿尔兹海默症，偶尔会忘事。成了留守老人后也没别的爱好，就好折个纸，算是院里面少有的对小年轻有耐心的老人家。

“不是这么折的，往后翻，不是往前。”

梁也默默沿着长凳区坐下，他扫了一眼，有些意外，“你还会画画？这是什么，翅膀？”

周与被噎住，他擦掉彩纸上的铅笔痕迹，难得耐心回答梁也的问题：“轴零件，不是翅膀。”

梁也还要问，布衬衫奶奶在他桌板上叩了叩，“怎么不认真学呀？”老人家一声令下吩咐下去，每个人都要折纸船，待会儿一个个验收。

梁也依言照做，周与也抽了一张红色的彩纸慢吞吞折起来。

这边一般都是女生，他们两个男的夹在里面本来就是件奇怪的事，尤其是周与，浑身上下都看得出尴尬和别扭。一开始还能装透明涂涂画画，梁也跟他搭上话后被点名批评，这会儿想藏也没地儿去。

梁也速度很快，一只苹果绿的小船稳稳当当。

再看周与那边，梁也声音刻意压得低，带着不可思议的笑意，“你不会折纸船？”

沉默代表了默认。

梁也觉得自己今天这一趟来的挺值得。谁能想到被盛传的校霸居然连折只纸船都不会，筷子也拿的怪模怪样……

最开始的好笑和新奇淡去，梁也敏锐地觉察到了问题所在。

周与怎么可能连这么基本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做？吃饭穿衣折纸玩游戏，这些都是小时候父母老师该教的东西。

想到这儿，梁也没有心情笑了。他尝试伸手过去，明显发现周与肌肉记忆地避开，但是克制地很好，不算太明显。

“我就拿张纸，可别打人。”

“我为什么要打你？”周与像是被他的蠢问题问住了，无奈反驳一句。

“那倒不是，主要是我觉得万一你一拳下去，我可能要进医院，还不算公伤。”梁也做了个虚假抱头的动作。

周与看了他一眼，这回是真的笑了。

梁也捡起一张周与折废的红色折纸，对折、再对折，速度放的慢。

周与一步步跟上，完美复刻。

“以前我爸在家的时候会教我折这些东西。不过我也就会折这么一两个，再复杂点的，像什么鹤啊星星啊之类的就完全不会了。”

红色的纸船在手心里小成了迷你模型，周与将纸船扔到桌子上，撞上梁也的绿色纸船。如果在水面上，这两艘船一定会发生碰撞事故。

“你爸挺有耐心的。”

梁也笑了笑：“或许吧，不过也可能就是因为做事太耐心了，导致他那么晚才被查。”

周与拿纸的手指瞬间顿住。

梁也继续低头折纸，“听起来有点毁三观是吧？天底下居然会有这么说父亲的儿子？”说完他自己都笑了。

一抬眼，依旧是那双清亮的眼，没什么情绪。

“冷暖自知。”周与手指按住被风吹起的折纸，“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感同身受的事。”

梁也抬眼看了眼周与。

这是他第几次发现他长的帅来着？

管他呢。不管是第几次，反正都没这一次感受强烈。

负责签到的志愿者拿着清单一个个对签名，梁也和周与依次签完。

走的时候，折纸的奶奶忽然追上来，一把握住周与的胳膊，怎么也不肯撒手了。

几个护工怎么劝她也没法子，老人家一直念着一个名字，看样子应该是把周与当成了她的小孙子了。

老人家记忆断断续续，不醒事的时候很固执。好奶奶啊，您瞧，有哪个七岁的孩子能长到186的个头的？人高马大，这得是多变异啊。

后来梁也就不吐槽了。这么一大群人，单周与一个走的时候还要拿个纪念品。手里擒个苹果绿纸船，被错认成幼稚小屁孩也不冤枉。

面对老人家的固执，周与也没反感，他依着老人家的意思来，被神神秘秘地带进了屋子。

其他班的人不愿意等周与，陆陆续续离开了，就只剩下梁也站门口。

负责人小姐姐最后一个走。梁也把伞还给她，她笑了笑，“你们俩关系真好啊。”

梁也不知道该解释还是反驳，索性默认。

她颇为感慨：“我同学坐公交车来的，她说路过我们这条道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穿灰衣服的男生，下那么大雨还跑着。现在看应该就是你同学吧，为了抄近道跑石子路。那段路可滑了，估计挨了不少摔。得亏你坚持等他，要不他这一趟连跑带摔的可不就白来了。”

梁也愣在原地。

上午擦窗子擦横梁的时候周与揽下了全部的体力活，完全看不出异样。他当时根本没往深处细想，只当周与是出于歉疚才拼命揽活。但凡周与肯解释解释，他也不至于让他一个人忙前忙后的做了那么多事。

负责人小姐姐挥手告别，梁也心情复杂地等在门口。

手心一凉。周与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还在他手里放了个东西。

从春溪路到育人有公交线，他们大概率还能继续同行一段路。

橙黄色的长车从公路的一端慢悠悠驶来，放眼都是雨后新绿，黄昏晚霞泼满了半边天。抬头望，是水洗一样的天。吸一口空气，有淡淡的西瓜味，但也可能是青草味道。

周与先上的车，梁也随后。他帮他投掷了硬币，空旷的车厢内随他选取座位。

因为是最后一班，所以几乎算是他们豪气地包下了一片专属领域。

“噗噗”一声，车辆发动，一脸严肃的司机大叔看上去都和蔼可亲许多。

梁也习惯坐在最后面。靠里靠外无所谓，主要是能看见前座的人每一个动作。

低头是看时间，侧头是看风景或无聊发呆，仰头是脖子太酸要活动。这些都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一旦察觉周与有回头的动作时，坐在后座的自己能第一时间移开视线。

他向来是有几分小聪明的，自诩神才。近乡情怯的神才。

暑热三伏天，梁也的手心却冰凉一片。

液化的小水珠附着在包装纸上，融化得很快。粉色的水蜜桃口味，经典旺旺logo。记忆混淆的奶奶奖赏小孙子的方式很简单，夏天里送一根冰棍是万能解题公式。

周与把属于他的奖赏转赠他一半。

*

或许今天要感谢天气，他因此免费获得半根碎冰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