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传闻——

[高三十九班学生刘向南于十月七日上午八点至九点左右坠入千户湾溺水身亡，尸体于翌日十月八日晚间十九点十分被发现。肺腔积水，内有泥沙，口唇青紫成缺氧性死亡。身体多处呈现青淤，死前曾与人发生肢体斗殴。胃液检测出大量酒精残留，初步推测于死亡前一至两小时内有饮酒行为。]

千户湾属于原本的老城区，大多数店铺没有安装监控，好不容易调取到的两段正好够用。

第一段监控显示，八点十分，河岸边吹起了大风，喝的很醉的刘向南穿一件深黑色的短袖摇摇晃晃走过烧烤店，大概两分钟后，一个戴着黑色棒球帽的男生默默跟上，对比衣物，确定是周与。

第二段监控很模糊，但是能清楚看见刘向南站在店门前的马路边发呆，来回走动，似乎很急切的样子。他摸摸口袋，刚掏出烟盒就发现了周与，两个人很快打了起来。因为动作幅度大，所以出了画面。三分钟后，周与半个身体进入画面，刘向南摸到一块砖砸向周与的脚踝，周与一脚踹到刘向南胸口上，两个人滚进监控区。周与半跪在地上，从刘向南身上翻出手机，画面中显示的应该是他逼迫刘向南解锁。最后刘向南应该是屈服了，周与操作了一阵，随后将手机扔到他脸上，起身离开。刘向南躺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慢吞吞爬起来，渐渐走出画面。

死亡案件发生，人人都是侦探推理家。

法医鉴定说是溺水身亡，符合意外自杀的症状。侦探家们却说不是，你看他身上有伤痕啊，肯定是谋杀！再说，哪有人大白天喝酒跑大坝上疯，一头栽进水里闷死多没意思。打了人的难道就只是打个人就跑了？不趁机杀个人？也太怂了吧，我才不信。

消息蔓延的很快，甚至连续几天登上了同城热搜，冒了个不大不小的水花。

这已经是育人中学三年内的第二起意外死亡事件。坠楼、溺水，就像盲盒抽签一样，两桩事牵扯到了同一个人。

人命是玩笑话。

侦探家摇身一变又成了审判官。人肉出信息，啊，劣迹斑斑，穷凶极恶！搜索出嫌疑分子照片，天呐，居然长的帅，或许帅哥有难言之隐，死掉的那个长的又不好看。

摇橄榄枝的站出来喊停，挥镰刀的一锄子敲死和事佬。

沸反盈天的，丧事也闹成了喜事。

周与最后被学校勒令休学一个星期，倒不是对他定罪，而是刘向南家长闹得太疯，在学校影响秩序，也影响后续解决手续。

其实最烦这事的是钱校长。

和刘向南家长商量赔款割走了他身上好大一块肉，血淋淋的疼。最终尸检结果出来了，就是溺水死掉的，没有其他任何致命伤。总不能叫他穿越回十月七号，赶个大早戳刘向南一刀，然后再把凶器上沾点周与的指纹丢河湾边上。要是真能那么做事情倒是能简单不少，哪像现在，三头都要烦心。

安抚好刘向南的父母是一桩事，维护学校名声酌情处理周与又是一桩事，除此之外，还要捂紧外面那些乱吠的狗嘴，桩桩件件，都要去摆平。

周与被停学在家的那几天，程新遥尝试着去看过几次，但每次都是还没能进去就被门口的阵仗吓退了。刘向南家长甚至跑到周与家小区楼下烧纸钱，闹得附近邻居都觉得晦气，颇有怨言。

关键时刻，还是蒋宜明拿了主意：“我有办法见他。”

所谓的办法，其实是到周与以前经常去的地方撞运气。

好在，过期的友谊还算有点用，他没有白跑一趟。

“周与……”蒋宜明看着眼前一身汗的人，犹豫开口。

千户湾出了人命，说是人死在浅湾，要不是喝醉了说不定不会失去求生能力。浅湾边上的货船这几天加紧卸货，不上学的周与也在其中。

周与转身，一滴汗流进眼睛里，他没看清人，但听得出声音。他朝周围的男人招了招手，跨过一地塑料箱向着河岸走去。

蒋宜明看着周与晒得通红的胳膊，有点于心不忍：“你——”

“你怎么不上学？”周与拧开了一瓶水，“今天不是周末。”

蒋宜明吞下了关心的话，心里有点难受，“学校门口被摆满了花圈，校长放了三天假。”

周与卷起背心下摆擦汗，他点头：“找我有事吗？”

太阳太大，蒋宜明晒得眼睛睁不开，周与往后边阴凉地方一指：“上那儿说。”

两人坐定了，石头很咯，但蒋宜明却顾不上这些，“那天你找刘向南是为了遥遥的事，对吗？”

周与看向远方，否认，“不是。”

蒋宜明皱眉：“可是——”

周与打断蒋宜明的话，“我跟他早有梁子，迟早要打一架，没必要再添一个帮别人的动机。警察肯定会找和刘向南有关的人问话，你和新遥那天在学校，跟这事根本搭不上边。”

“所以，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周与给出了最佳建议，“别问了。”

蒋宜明紧紧抿住唇，他低下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周与半天没听到响儿，偏头看了蒋宜明一眼。

顶着大太阳一路走到这边，他的嘴唇都晒脱了皮。

周与递了瓶过去，蒋宜明双手接过。

“如果你是来问我有没有杀人的话，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没有。”

蒋宜明脸色一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立刻想起三年前的事。他当时也是问周与有没有做，但是周与给他的回应却是沉默。

蒋宜明扣着塑料瓶上的包装，“那天你不是去课外实践了吗？怎么遇到刘向南的？”

周与收回视线。少年的沉默勾起一段不算美好的回忆。

说起来，那天的事情完全算是一个意外。

七号早上周与很早就出了门。本来是想着好不容易不上学，先起早帮妈妈去进了货再去敬老院。罗春盈是个犟脾气的人，不肯让周与碰跟学习无关的事，每次进货都是自己一个人搬上搬下的。周与也没跟她讲，跟老板提前打了个电话就去了。

他心里记着和梁也去敬老院那档事，动作也很麻利。骑电驴去千户湾的批发市场的话，来回个四五趟也就差不多了。结果最后一趟回来发现老板少算了他一箱可乐的钱，周与就又多跑了一趟。

也就是那一趟，让他意外撞见了刘向南。

喝的醉醺醺的刘向南正在和某个人打电话，情绪非常激动，他只隐约听到什么“告发”字眼。挂了电话的刘向南摇摇晃晃向着千户湾的大坝方向走去，周与想到照片的事，当即决定跟上。

等红绿灯的时候不小心被发现了，结果可想而知。

两人扭打在一起，那一砖砸的他脚上没了知觉，好不容易压制住刘向南，下手差点失了分寸，眼见刘向南疼的皱眉，周与立刻停了手。他从他的口袋里翻出手机，扼着他的脖子让他解锁。

周与的声音里淬着隐忍的怒意，“照片。”

刘向南扭曲涨红的脸上有一瞬间的迷惘，但他却不打算继续为自己辩驳。

“周与，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能顺顺当当出这个学校吧？有时候我还真替姓蒋的不值当，他确实是白死了！这么些年，看热闹的不知道，你我心里可比谁都清楚。你真能扪心无愧说一句对得起他？当一条摇摇尾巴的狗，踩着兄弟的尸体上位，确实，论人前人后的装，你比我擅长。”

周与单臂拎起他的衣领，牙关紧咬，“闭嘴。”

“你跟我喊什么？你真不知道蒋闻是怎么死的吗？”刘向南的声音冷到冰点，“是，我忘了你是个软骨头的东西，会爬不会走，哪敢跟主子红脸？”

像这样类似的侮辱出现过无数次。在学校，在私底下。

周与很早就知道刘向南有精神衰弱的迹象，因此大多数时候他都选择忽视他的挑衅。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将手机扔在刘向南脸上，“别碰程新遥，再动她一根手指头，我知道我会做什么。”

刘向南却只是冷冷地笑，“你当她无辜？是……谁他妈不无辜？个个靠你当救世主。”酒气连天，眼球浑浊，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出十几岁少年的影子。

里子全被掏毁了。

有的人，是根本没办法讲道理的。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刘向南暴怒：“我不懂？我不懂你有难处是吗？还是你现在想跟我扯淡、说你一直以来都是在忍辱负重？”他的声音越来越尖锐，最后整个人达到精神崩溃的临界点，“我不会让那群狗逼顺意的！周与，我告诉你，我一定会举报他们！你不敢做的事情，我敢！”

周与慢慢松开了刘向南的领口，他垂下了眼，两个剑拔弩张的人进入了短暂休战。

“你进过诫训室吗？”

刘向南噤声，周与却不愿再说下去，他站起来，任凭刘向南如同烂泥一般瘫在地上。

“我比你更想还他一个公道。”周与的声音异常沙哑，“你有你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

这才是他能容忍刘向南到今天的原因——他们至少有相同的目标。只是刘向南在实现这个目标的时候无差别伤人伤己，甚至把自己往死路里赶。

天上忽然下了雨，又遇上了堵车，周与只剩下最后五分钟打车去春熙路赴约。从大道走是不行了，结账下车，他按着司机说的石子小道跑过去。

路太滑，在连续摔了好几次后他终于看到了敬老院的影子。

毛毛细雨中，撑伞的梁也站在檐下，缥缈的像是一个虚影。

“无辜？谁他妈不无辜？”

“人前人后的伪装，你比我擅长。”

……

刘向南的话忽然从周与脑海中乍过，像是一把锐利的刀。是，没有人是无辜的，大家都戴着面具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圣洁。

周与顿住，平复急喘的呼吸，然后慢慢走过去。

*

听完来龙去脉的蒋宜明敏锐地捕捉到一点，“你是说，你到门口的时候梁也已经等在那儿了？”

“他说他没等多久。”周与一直认为那是梁也不想让自己有愧疚感的谎话。

蒋宜明脸色一白，不说话了。

周与看出他的异样，“怎么了？”

蒋宜明捏紧瓶子，又喝了一口水，手指有点打颤，“周与，如果我说，我觉得刘向南的死可能和梁也有关，你会相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