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七号那天我不在学校。”蒋宜明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很早之前的某一天他和程新遥约好了去吃冰沙，结果意外看见了路对面和二中的混混走一块的梁也。

那一幕的冲击力度太大，几乎摧毁了蒋宜明对梁也所有的认知判断。

学校里的传言他不是没有听过，但蒋宜明一直坚信自己的判断，他深信梁也的为人。

在沉寂和观察了几天之后，蒋宜明选择自己找梁也问清楚。如果有误会，他想自己是可以接受合理的解释的。

但可惜事实似乎把梁也捶向一个无法挽回的地步。

蒋宜明捏着手中的矿泉水瓶，尽可能描述完整的记忆，“我知道那天你们要去课外实践，所以我一早就出了门，打算在上课前找他问清楚。可是——”

他喉结微滚，眼镜上起了一层雾气，“可是我还没到你们楼下就看见他戴着帽子出了门。我本来是想着喊住他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就跟着他走了一段路。跟着跟着，我发现他去的居然是千户湾，我当时很奇怪，但是时间太紧，我不能跟太久，在我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几个混混跟他打招呼，就是我之前看到的那几个。”

周与默声。

蒋宜明不清楚周与和梁也的关系现在已经好到了哪种程度。他其实也在赌，毕竟现在他毫无证据。

“然后呢？”

“他们好像进了一家店，那几个混混拿了很多瓶酒，后来的我就看不清了。”他深吸一口气之后说，“我是听说刘向南死的时候胃里有很多酒精，所以我猜——会不会他在死之前其实是见过梁也的。”

见周与沉默，蒋宜明继续推测，“我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可是太多巧合撞在一起未免太……”

“你想怎么做？”周与看向蒋宜明。

这句话一问出来，蒋宜明就猜出了周与的心思了。

蒋宜明拧眉，“你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学校吗？如果说出实情，他们对你的怀疑会减少，你可以早一点回学校。还是说，你想帮梁也瞒这件事，哪怕别人都怀疑你是杀人凶手？”

蒋宜明的问题无疑捅破了最后一层窗纸。

周与自问并不是一个迟钝愚笨的人。

梁也这个人身上有太多奇怪的点，他不是不知道。可以说，或许早在蒋宜明之前，他就已经发现了一些小细节。

比如梁也说话时会下意识地摩挲指腹。和抽烟的人走的近，会发现这是一种习惯，用来掩盖焦虑……或烟瘾。

再比如那天梁也在自己家借宿的那晚。早晨他踏进房间的第一秒就发现梁也是在装睡，他甚至能猜到梁也是一个习惯性失眠的人。

明明在班级里是那样特殊的一个存在，却又能做到完全透明……

觉得他是一个乖乖好学生吗？

当然不是。

觉得他善于伪装是个坏人吗？

当然也不是。

有的时候，周与能明显感觉出梁也是一个有心事、有秘密的人。他看不穿他。

有时候他也会猜梁也是不是拿自己当猴耍。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周与都保持上帝视角看着梁也故意各种扮蠢，完美配合他的表演。可是后来演着演着，连他自己都有点入戏的意思在里面。

“如果你向学校告发，你想过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三人成虎，到时候无论是不是他做的，他都会被流言判死刑。”周与顿了顿，“这种事，你不清楚吗？”

蒋宜明一噎。他憋红了脸，挤出一句，“说了这么多，你就是信他？”

周与却不回答。

太阳这么大，晒的人几乎要蒸发。

远远的，一个赤着上身的汉子领着一个人向码头走去。

蒋宜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汉扭头看了几圈，最后手指往他们所在的方向一指。

于是蒋宜明看着梁也慢慢向他们这边走来。

为什么他会来这里？难道他早在自己之前就已经和周与坦白了一切？他们的关系已经变得很好了吗？

蒋宜明低下了头，百般情绪翻涌。

一直沉默的周与忽然开口：“是。”

“我信他。”

*

梁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儿撞上蒋宜明。

虽然还是同桌，但蒋宜明已经好几个星期都没怎么和他正儿八经讲过话了，大多数时候都是用微笑和点头应付过去。

梁也将其归结为月考快到了，学霸也会精神紧张。但就目前来看，蒋学霸肯定不是紧张，周末不在家复习，居然有时间大下午的来千户湾暴晒。

对于蒋宜明看见自己的不自然和僵硬，梁也选择忽视，他朝蒋宜明微笑：“你也在。”

蒋宜明起身，回头看了眼河坝的方向：“我马上就走了。”

梁也点头，见蒋宜明要走，他喊住他。

蒋宜明脚步一僵，里面有心虚的成分。

“昨晚放学你走的太快，方静佳让我告诉你，你的笔记她还要留几天，周一还你。”

蒋宜明点头，眼神飘远。

梁也笑了笑，表情维持度满分。

蒋宜明走远，周与自顾自向着码头走去。

梁也漫步跟上。

听到声响的周与回头看了梁也一眼，没说话。

卸货的大汉们轮流休息，陆陆续续坐到凉棚下。热的一身汗的中年男人们卷下身上的短袖，穿件大裤衩直往喉咙里灌水。

周与将矿泉水瓶搁在肘弯处，轻巧一拧，居然把瓶盖给拧开了。

很帅的操作，梁也想。

没防备，拧开瓶盖的周与侧过身，正好撞上梁也的视线。

梁也粲然一笑，坦坦荡荡。

夏日汽水，水蜜桃味，颜色鲜亮。梁也有些惊讶，“给我的？”

“嗯。”

大概夏天就这一点好，流汗畅快，不必遮掩，只要能离喜欢的人近一点点都是好的，都值得开心很久很久。

“小伙子来好几趟了吧？这么大太阳的也不怕晒。”一个汉子关切地看着梁也。

梁也笑着摇头，“不晒。”

一阵爽朗笑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有时候，这种被人瞧不上的苦力凉棚下反而自有一片纯朴天地。

梁也握着手中的橘子汽水，余光看向坐在对面的周与。

自从学校让周与待在家里后，梁也就再也没在学校见过他。

警察抓人和刘向南家长撒泼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各个班级的老师都勒令学生们不允许对外传播，要是敢搬弄是非的话一定记大过。三令五申的来回警告，每个人的嘴都被紧紧缝上。

本来他是打算上学校的晚自习的，但周与不在他也没多大兴趣了。

见不到他，那不如主动去找他？

这个想法一开始只是从脑子里过了过。

梁也不清楚周与的底线，万一他不喜欢被同学看见怎么办？弄巧成拙的事那么多，好不容易关系不尴尬了，梁也不想把事情变得更糟。

因此，第一次来千户湾时梁也只是放下了汽水，人压根没敢露面。第二次去刚好撞个正着，周与也没露出什么反感情绪，似乎并不为被同班同学看见而自卑，大大方方的反而让梁也觉得是自己太多心。

“你不用这么做。”

梁也向上抬了帽檐，眼神干净又明亮，“嗯？”

“啊——”梁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一边剥着柑橘皮，一边道，“你说这些东西啊，就是为了谢你。”一枚完整的橘子躺在他手心，梁也打了个擦边球的玩笑，“要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

文字陷阱。可惜周与没get到。

梁也起身，简易凉棚差点砸到他的头，顶上的螺丝勾住了他的帽子。

周与刚准备替他解，却没想到梁也往后一退。啪，人出来了，帽子径直掉进周与手里。

梁也往后抓住头发，挺自然一笑：“谢了。”他那张脸，一旦晃起笑意就很难让人移开视线。

周与将帽子递回去。

“梁也。”周与的声音很冷淡，“别再来了。”

“行。明白了。”梁也抿唇，“我只是想告诉你，别人的话都不重要。”他顿了顿，“其实，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东西都不值得你在意。唯一值得你在意的，是你自己。”

阳光刺眼，空气中飞着尘灰。梁也的心微微一沉，他刚才的话会不会太大胆？

“当然，我帮你也是有私心的。”梁也挑了挑眉，打破微妙氛围，“如果月考后我的成绩太差，我就好意思找你问题了。再说，同学之间不就是这样吗？你帮我的忙，我帮你的忙。”

周与始终沉默着。

梁也倒退着往棚外走，“这几天老师布的作业我都帮你记下了，你不用担心，回头有时间我给你送过来。”

周与抬眸，汗珠沿着脸部轮廓直往下滴。

清爽干净的梁也被虚化成了一个模糊的噪点，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周与坐在长凳上，那颗被剥好的橘子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周与出神地看着它。

旁边一个大汉语重心长：“幺儿，听叔一句话，你这个小同学讲的对头，别管别人闲话，自个儿好好把书念下来才是正道儿。你看叔，十七岁就在这儿搬货，结果四十好几还在这儿，不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吗？”

“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心疼你妈，要是你那个爹早点进去就好了，也不至于害得你娘俩这么苦。”

周与静静看着木桌上摆的花花绿绿的汽水瓶，淡声道：“我根本不在乎。”

大汉没明白他的话，“说什么气话呢？”

周与垂眸，“我从来没想过别人会怎么想我。”

“可是你还小啊，总不能一辈子不交朋友吧？人活一世，总要有几个知心意的。”大汉拍拍他的肩膀，“我看刚刚那个小同学就挺好，雪中送炭是难事儿，我怎么瞧着你跟人不怎么亲呢？”

周与淡笑。因为是低着头，所以汗珠顺着鼻尖低到地上，像是掉眼泪的错觉。

“我不知道怎么还。”

万事万物都有代价，尤其涉及感情。从别人那里拿走多少，将来就要偿还多少。

这是周与这么多年来唯一学会的道理。

大汉心疼地看着他，默默摸支烟点起来，“或许人家没有想要你还呢？”

远处的一个穿花衬衫的夹皮包中年人吹了哨子，几个纳凉的光膀子汉子陆续站起来。

桌上那颗橘子晒得皱皱的，看着很可怜。

他尝了它的味道。

当汁液顺着口腔流进喉咙的时候，极淡的甜味瞬间冲破了临界点，干枯的味蕾被点燃，扩散开来，到达了未知的深处，却又反复在唇齿间游离。

这颗橘子，或许和别的橘子并不一样。

他无法将它和别的等同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