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蒋家新来了一个小客人。
罗春盈一边择菜,一边对眼前人笑:“人马上就要中考了,说是成绩特别好,都能上一中了。蒋家真是好福气啊,出来的小孩个顶个的聪明。”
剥花生壳的周与头也不抬地听着话,手上动作很麻利。
罗春盈瞧了眼儿子。
太瘦了,一把骨头。
大夏天的穿了件薄外套,底下又不知道多了多少淤青。
罗春盈鼻子一酸,强撑着笑道:“不过我家小与也不差,你们班主任上回还跟我表扬你来着,说你这次模拟考进步了呢。”
周与依旧低着眉。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罗包饭小店门口晃过一群流里流气的人,打打闹闹,呸了口唾沫。
罗春盈脸一黑,匆匆站起来就要赶人,没想到却被周与一把抓住手腕。
“瞪什么瞪?别怂啊!这么大还躲你妈后面,没断奶吧?眼瞧着你爸蹲监狱了,晚上不会吓得跟你妈睡吧?”一阵恶劣的笑声和吮.吸声,“呜呜呜,妈妈,我要吃奶。”
罗春盈年纪不算大,被这么当众羞辱也臊得脸热,还没等她忍下去,“砰”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
周与胳膊撑在桌上一跃而过,拳脚相向,小小少年身上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狠劲,筋骨上包着的皮肉被当成沙包来用。
路过的行人面面相觑,可没人停下来想着帮把手。罗春盈喊也喊不住,急的掉了眼泪。
这姓周的男人进了监狱,留下一个没什么用的老婆和儿子守着摇摇欲坠的家,儿子还不是个省油的灯,打小见人没个好脸,阴郁的很。
谁家有儿女的敢跟姓周的搭边?不想让孩子好了?
但偏偏就有人不信这个邪。
“罗姨!”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马路对面的程新遥一眼看到店门口的乱象,急的喊起来,“打人了,你们快来帮忙啊。”
马路边站着新来的蒋家人。蒋宜明和蒋闻并肩站在一起,四个大人把孩子往身后拉。
“这谁啊?”蒋闻的父母很少来这边,不了解事情,只是瞧着架打的凶,猜度着后面应当有什么故事。
“一言难尽,挺苦命的女人。”蒋宜明父母叹了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别人的小孩,当妈的都管不好其他人还能插手,“走吧。”
蒋宜明脚步顿了顿。他盯着和几个高中生搅打在一起的周与,心里有点发怵又有点发酸。
都是一条街上住着的同龄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周与的名字。
小的时候他经常看到周父喝的面红耳赤回家,第二天罗阿姨脸上就青青紫紫的,后来他明白事理了才知道那是婚内暴力。在他的记忆里,周与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他很少说话,就算是上学他也一个人待着,除了程新遥根本没人正眼瞧得上他。
好在还没等周与长大周父就进了监狱,否则蒋宜明真的怀疑等周与有能力了一定会亲手杀了周父。
人渣走的是轻松,可留下的却全是口舌是非。
小时候沉默的周与长大后开始变的崇尚暴力,街头巷尾的混迹在老鼠堆里,到现在为止,蒋宜明已经很少在学校里看见正经穿校服的周与了。
在蒋宜明看来,周与是个很可怜的人。像只狼狈的老鼠。
但也仅仅停留在觉得他很可怜的角度而已,真的要去帮的话,他是不敢的。
正因如此,当他看见飞奔而出的蒋闻时,他整颗心都悬起来了。
准高一生蒋闻有资优生的全部优点,满腔正义,泛滥到用不完的同情心。
因为蒋闻的拉架,几个蒋家的父母为了小孩安危也只好进去拉人。
有了大人的加入和威慑,几个挑衅的混混吃了亏,也不敢多留。
罗春盈扑上去搀起周与,却没想到摸了一手血。周与鼻血往下直流,吓得罗春盈六神无主,以为伤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一身白色短袖的蒋闻在几个大人中显得格外冷静,他上去扭着周与的脑袋往他仰头,可还没碰到人就被避开。
“你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呢?”蒋母愤愤。
“没事,小姨。”蒋闻很好脾气,他耐心地举起手,“这样,我不碰你好吧,但你得把头仰起来,否则血流多了你会头晕的。”
白白净净的高个子少年习惯成为人群中的领导者,遇到任何场面都不会慌乱。
周与一双极薄的双眼皮扫了扫,屁股挨着凳子边,下巴冷冷敛着。
程新遥手忙脚乱地从附近零售铺买来了棉纱棒和创可贴,蒋闻帮着罗春盈处理好了周与一脸的伤。
罗春盈打心里感谢蒋闻,要留他吃饭,要塞钱给他,可都被拒绝了。
蒋闻看着周与,对他说:“别管其他人说什么,你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最重要,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自己。”
罗春盈在后面搡着周与说谢谢,他却一言不发。
蒋闻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落下去的分量却不重,“说了抬头!小屁孩,鼻血都冲脑门里了。”
不等周与表示反感和不满,抬头看,人早就走远了。
远远的,只能瞧见一道白色影子。
逆着光,圣洁又明亮。
*
蒋家的小客人在R城待了一个星期,算是奖励他的中考前的放松。
五月过半,蒋家逢人就笑,说是侄子自主招生考了高分,别说是进一中了,就是省里的高中都是随便选的好吧。可谁也没想到,中考结束后的蒋闻没有选择去省中和一中念书,而是转学来了育人。
蒋闻的父母求胜心强,育人惊为天人的本科升学率让他们动摇了心思。依照蒋闻的成绩,按部就班考个211不是问题,可要是想考进最顶尖的学校还是差了点。进育人是个险招,但值得一试。
万一成了呢?那就真的是光宗耀祖了。
蒋闻从来就是乖乖听话的孩子,来育人上学也挺好的,还能住在表弟家。
升高中的暑假长达三个月,蒋闻除了打篮球就是辅导蒋宜明作业,小城里的日子过的也算是宁静安详。
但对周与来说,那一个暑假让他很心烦。
他不知道自己哪儿招了蒋闻,做什么事情都能撞上他。
有时候摸黑溜下楼去网咖,结果倒好,一下楼,还没走出两丈远,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蒋闻朝他扔了篮球,丝毫不觉得见外。
“一起打球去?”
再一看,后面站着心虚的程新遥和拘谨的蒋宜明。
周与脸很冷:“不会。”
蒋闻扬眉,他和蒋宜明眼睛有点像,但蒋闻更明朗阳光,笑起来就跟捡了钱一样,也不知道哪儿有那么多值得开心的事。
蒋闻远远投了中篮框,轻飘飘说:“不会教你呗。”他一把揽过蒋宜明的肩膀,“反正教他一个也是教,教你俩个也是教。我听说你成绩还行,要是有心想把成绩提上来,以后遇到不懂的来找我吧,免费的辅导老师在这儿呢。别抹不开面子,要懂得合理利用资源的重要性。”
蒋宜明看了眼蒋闻,没反对。其实他也有那么点自己说不上来的期待。和坏学生做朋友还是第一次。
程新遥一人递过一瓶水,小声劝周与,“蒋闻讲题真的很好的,你和我们一起吧。”
周与看着心虚到不敢直视自己的程新遥。所以,他们仨什么时候站成一队的。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怕麻烦,周与自始至终都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像蒋闻这样的傻子。但偏偏又是因为蒋闻,周与第一次感受到友情是什么样的存在。
上下学有了固定的人同行,有了喜欢吃的东西可以分享,有了新鲜的事情可以相互转告。就连蒋闻喜欢上一个叫陶嘉的女生这件事也成了他们几个共同的重要任务,几个人不遗余力地帮助蒋闻接近。
再后来,嘉姐也成了他们这个小群体里的一部分。
许多他以为只能一个人做的事原来全都可以被拆分。
周与从没觉得自己幸运过,所有的好运气都会和他擦边过。他将这段友情处理的很小心,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讲话他在听,默默地,像个旁观者。在还没开始之前他就做好了可能被踢出去的后果,不上心,或许最后失去的时候才不会难过。
但事实证明,他大错特错。
蒋闻顺利进入育人中学,成了有史以来最拔尖的学生。奥数竞赛、征文比赛、校联谊运动会……所有能得奖的活动他都能列为其中。
太优秀的人身上会有无形的光芒照耀,所有站在他旁边的人都会黯然失色。
尽管在蒋闻的影响下周与已经努力告别以前的一切向着更好的地方走,但还是有人不原谅他以前犯下的错误,抓住他的出身不放。
劣迹斑斑的学生和前途光明的学生就像磁铁的两级,根本不可能相吸。蒋闻作为育人的重点培育对象,理所当然地被学校警告不要因为一些交友而给自己沾上麻烦。
对此,蒋闻不屑一顾,他说:“得了吧,这规矩定的就纯属脑残。”
但周与却深知人言是非的力量。
以前的关系是很难断干净的,正值中考的周与被以前的得罪的混混找上,为了避免给蒋闻等人带来麻烦,他主动选择离开,也没有及时给一个交待。
那或许是他这一生所犯过的最大的错误。
周与消失了一段时间,等他处理好问题、再见到蒋闻的时候,蒋闻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身上那种自信明朗全被抹去了,如果不是确定眼前的人就是蒋闻,周与都要怀疑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摄魂术这种东西。
两人之间开始频繁爆发争吵。
最后一次是在嘉姐的颁奖典礼上。
嘉姐是高二年级的艺术生,有过人的绘画天赋,也只有恃才傲物的她才能让蒋闻这种天之骄子折腰。当时他们计划着,如果嘉姐能在省级大赛上获奖,那么他们就要送她一个大大的礼物——一场精心准备的表白。
是的,蒋闻准备在那天对嘉姐告白。
可是,他死在了那天的颁奖典礼上。
周与至今不明白蒋闻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才能从上面跳下去的。
面部向下,他连想一想都觉得骨寒。
那天早上,周与打断平定心情去找蒋闻谈一次。有什么天大的事不能解决?至少他们都在这里。问遍了所有见过蒋闻去处的人,周与终于在南楼顶楼上见到了他。
踏上顶楼的那一刻,周与所看到的景象就是蒋闻一脚踩上了天台边缘,整个人摇摇欲坠。
那天的风太大了,人比风筝还要薄。
周与记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又吵起来了吗?或许吧。
远处的操场上开始奏乐,红旗高高飘扬,颁奖台上的校长发表讲话,端起代表荣誉的奖杯,获奖的女生双手捧过,此起彼伏的全是掌声。
一切都太远了,远到周与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风吹的他眼睛里全是眼泪,蒋闻的身影被模糊。
影子向下坠,周与拼尽全力扑过去,结果只抓到了蒋闻的袖子。
却眼看着,他一点点从自己手里慢慢地滑下去。
人从高处坠落是什么样的死法?有足够的时间来反悔或看清一切吗?或许最后一刻蒋闻是后悔的,只是他没有把他拉上来而已。
周与抠着晒的发烫水泥墙,根本感觉不到大面积被擦破的皮肤在流血。他的每一根血管都在爆炸,张口却失声,偏偏视线最清晰。
砸在地上的人撞到了校训石,脑袋磕了一个很大的豁口。
从他的身体里慢慢流出了好多的血。
白色的是什么东西?脑髓吗?还是流了太多的血涌出来的泡沫?
他的手还在痉挛着,他还能感觉得到疼痛,他还没有失去知觉。
“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想说,育人会坚持初心,越办越好,为社会培育出更多栋梁之材。”
响彻云霄的一句话,周与最后听见的。
是钱校长的贺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