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个故事实在难以轻描淡写。
太久没听到声音，周与抬眼看了看梁也，却发现他的脸色近乎苍白，手指因为紧攥而指节发青。血腥故事从来都不适合作为夜聊的话题，可能他的故事吓到了这个好奇心旺盛的小邻居。
这是周与第一次认真观察梁也的长相。
很白，五官精致，是那种幼态的乖。照这一点来看其实是有点像女生的，周与乍一眼看他总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说起来，周与其实一直都记得和梁也初见的情景。
无风的夜晚，天气异常闷热，小枸在他脚边上撒泼打滚，他心里压着开学的事，心烦气躁一抬眼，毫无征兆地对上了对楼的人的视线。当时周与脑中第一反应不是为什么这么晚还有人醒着，也不是为什么他在看这边。
事实上，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想。
靠在栏杆上的人随意慵懒，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狡黠，他简直像是一只白猫，看似温顺实则一口獠牙。只是后来这样的梁也他再也没见过，周与几乎要怀疑那晚所见其实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
梁也是谁？
转学生，家境好，父母离异，性格温顺。周与所了解的和旁人无异，他对他一无所知，也从没有过想去了解的念头。
如果说非要有一点不同的话，大概是他很确定梁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的过去不会简单，否则无法解释蒋宜明说出那番话时，他的第一反居然应不是震惊，而是并不离谱。
梁也是个有秘密的人，但这个世界上谁没有秘密呢？须臾十几年，周与接触过的人不是纯粹的简单就是霸蛮的凶恶，看不透的人太少，梁也的出现大概是个意外。
做朋友也好，不做朋友也罢，那种似有若无的牵连、精神上的交汇是他此前从未感受过的。
不同于任何人。
说来荒唐，在很多个瞬间，周与甚至感觉他们早就该认识，高度重叠的爱好等巧合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事实是，他从没有失忆过，他们也确实从未见过。
“真相对你来说不重要吗？”梁也的声音很轻。
“重要。”周与垂目。
梁也皱了眉，“那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什么？”
“所有的一切。”
周与却忽然笑了。转学生不明白育人的内情，连想事情都这样简单。
“那个夏天我去了无数趟派出所，做了数不清的笔录，他们还找了个心理专家来问我的话……我已经重复太多遍了。很累，后来就不想说了。”
按理来说，聊天到这儿就该按下暂停键了。
梁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垂眼表示同情，再默默表示自己永远信任你诸如此类的话，这样他们的友情就能增进一步，他也能给周与留下一个加分好印象。
可是……他忽然就很不想这么做。
或许是因为夜色粘稠，染得梁也那双眼中无端带了些凉意。他像是一个没有威慑力的猎手，安静地注视着眼前人，轻启唇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的死不是自杀？”
有些话不该说，有些事不该问。
周与从薄醉的状态中抽离，原本浑噩的眼神也骤然清明。他愣了几秒，连挂在唇边的笑容也慢慢退回。
梁也几乎都要怀疑周与其实根本没有醉，毕竟那点酒精不像是能迷倒他的份量。
有那么一瞬间，梁也猜测，或许他们彼此都在相互试探，谁也没有交出真心。
“法医鉴定和立案结论是自杀。”
梁也慢慢低下头去，“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周与却忽然站起来，他捡起地上被踩瘪的易拉罐，显然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时间不早了。”
“周与！”梁也却喊住他，他凝视着他的背影，再也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认真，“第一个是蒋闻，第二个是刘向南，那第三个会是谁？”
风吹的他视线模糊，可是梁也却从未如此冷静过，“是你？还是我？”
周与停在原地，背对着，没有说话。
梁也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从初中部到高中部，你比我待的时间更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学校。”
蒋闻死的时候正好在读高一，按照周与所说，他那一年突然性格大变，明朗的性格变得阴郁。那短短一个学期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校方在蒋闻死后没有深入调查，所有的学生坠楼都可以简单概括为不堪忍受学业压力而自杀吗？
这样严酷的等级分明的私立学校，一个浓缩的小社会，里面究竟藏污纳垢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
或许这样说过于残忍，但是梁也心里并不相信周与对此一无所知。在他看来，他更倾向于周与正是因为知道些什么才会在历经大变后选择重回育人读书。
梁也鼓起勇气更进一步，“还有你身上的那些旧伤……”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周与缓缓转过身。
梁也瞳孔微缩。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周与。他的眼睛很冷，昭示着他有不容被触碰的界限，而就在刚刚，他不怕死地触碰到了他的界限。
“梁也，今晚我之所以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把它当成我的私事，而不是一起可疑的刑事案件。”
一句话，梁也就知道今晚这个问题问得太早。
他还没有完全赢得他的信任。
梁也放低姿态：“我知道。”
“你不知道。”周与很快打断他的话，“是，我确实不清楚你为什么转班、为什么对以前的事这么好奇，我不清楚你从哪儿来、不清楚你倒底想做什么，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选择告诉你这件事——”
“梁也，我不蠢。”周与这样说。
梁也哑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周与的声音很轻，却仍旧萦绕在他耳边，“只是因为我想告诉你而已。”而不涉及其他任何利益因素。
这句话撞在梁也心上，他有短瞬间的失神。
梁也无声向后退了半步，这是他第一次在这种对峙中认输。
“对不起。”梁也说。
“走吧。”周与也没有真的生气。
两人一前一后，梁也目送周与下了楼。
“我们……算是朋友，对吗？”梁也问出这句话。
“是。”得到的是一句肯定的回答。
周与大概就是这点好，梁也知道他懒得讲假话去骗人，宁愿沉默也不愿意撒谎。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梁也站在漆黑的楼道里靠着声音猜测周与已经离开。
梁也转身，手还没碰上门柄，一颗微弱的火星在漆黑的夜里猛地一闪，像是慢慢燃烧的烟头。
梁也盯着火星处，烟丝燃烧的光亮在黑夜里很诡异。
灯光很暗，但是能依稀分辨出是个人形轮廓，个子很高大。
对方像是发觉了梁也的视线，很耐心地又吸了口烟，烟味慢慢飘出来，梁也不自觉皱了眉，扣在门柄上的手攥紧。
大概是逗够了，对方慢慢从黑暗出走出来，轻笑一声：“你胆子倒是大。”
梁也松了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路海掐灭了烟，挑眉看他，“怎么，还得跟你提前打报告？想你呗，这不就来了。”
扎着头发的路海吸起烟有种说不出来的邪性，有距离感。
梁也失笑摇头，拿出钥匙开门。
路海的声音夹杂着笑意，“刚下楼的那小子是周与吗？这黑灯瞎火的，我瞧着像是眼熟。”
“是。”梁也顺手开灯，请人进门，也不否认。
看清屋内陈设后，路海忍不住回头看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梁少爷也能住的下这种环境，是真回炉改造了？”
梁也懒得搭理他，“废什么话呢。”
路海乐得哈哈大笑，整个人朝单人沙发上一窝，这儿摸摸那儿看看。
“喝什么？”
“你这儿有什么？”
“凉白开？”梁也笑。
“越活越抠门了啊。”路海随手翻起桌上的资料，里面居然花花绿绿的做了不少笔记，看来这小子是真上心了。
“我听说你们学校闹了大事情，有人溺水死了，这事你听说没？”
梁也打开冰箱，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塑料瓶汽水，他随手拿了一瓶出来，扔给路海，“听说了。”
路海眼睛盯着梁也，慢条斯理地拧着瓶盖，“我听人说周与和死掉的这个不大对付，现在警方怀疑他是嫌疑人，学校都不给他进了。你跟周与不是一个班的吗，这事儿你怎么看？”
“没什么看法。”
路海挑眉，“没什么看法？”
梁也坐在床边，迎上路海的视线，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倒底想说什么？”
“问得好。”路海笑容渐淡，“我还想问你呢，梁也，你倒底想干什么？”
梁也这才看到路海眼底深处的疲倦和不耐烦，大概是在门外等了太久，估计电话也打了不少，只可惜他当时在天台和周与聊天，手机也没带。
一念及此，梁也自觉理亏，声音放缓了不少，“一上来就兴师问罪，我是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路海抬眼看他，摆正姿态道：“你们学校刚放出消息阿峰就来找我了，他说不知道那小子会死，他不知道篓子会捅这么大。”
路海的语速不自觉加快，“你之前说借人，好，我借你了。可我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遇事儿先来找我，不要自己拿主意。你能掂量得清轻重吗？你知道玩过了是什么后果吗？那是一条人命！不是阿猫阿狗，就算是阿猫阿狗，也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弄死的！”
一连串的话砸在梁也身上，梁也却非常平静。路海甚至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很无情的漠视。
这样的发现让他觉得毛骨悚然，路海失望地皱眉，“或许你妈才是对的。”
梁也没有表情的面孔终于出现了变化，他像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路海也是气到极点失望到极点，“你早该让那个姓贺的给你看病了。”
梁也微微后仰，愉悦地弯起唇角，白炽灯下的他整个人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瓷釉光辉。
大概是反应过来刚才的话说得太重，路海皱眉，他举起手道：“好！我不跟你吵这个！话赶话没过脑子，有事说事，不扯别的。”
“嗯，有事说事。”梁也看上去并不生气，他好脾气地问，“阿峰是怎么跟你说的？让你这么火大。”
“阿峰告诉我，说你让他蹲刘向南出门的日子。六号晚上，阿峰给你发信息，问你要不要多带几个人，你说你一个人去就行。好在阿峰他们心里没底，坚持跟着，等到了地儿你倒好，也没怎么着就把人给放走了。后来阿峰打电话跟我说这事我就觉得奇怪，我让他回去盯着点，结果连人影都看不着了。”
路海凝视着梁也，“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可能直接回去。梁也，你老实告诉我，刘向南的死倒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电风扇慢慢地转着，嘈杂的噪音听得人心烦气躁。
“我确实讨厌刘向南，不对，准确来说应该说非常反感他。我不止一次想让他消失，但还不至于去做什么。”
路海逐渐平定下情绪，“那你倒底为什么非要找他？”
梁也垂眸，冰凉的西瓜刀贴着缝隙深深切入，咔擦一声，应声碎裂，红色的内瓤让人食指大动。
“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