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退到十月七号,多云天,官方信息是三十二摄氏度。
清晨六点。
梁也站在窗边喝药,对楼很快有了动静。
先出门的是罗春盈和小黄狗,穿件灰色运动衫的周与紧随其后。周与单膝贴地,掌心贴在黄狗的脑袋上揉啊揉,看上去心情很好。
梁也隔着玻璃窗模仿这个动作,只不过,他揉的是周与的脑袋。
“叮”的一声,手机弹出信息,梁也拿起手机。
[人已经给你扣下来了。]
是阿峰发来的信息,附带一条定位。
梁也微微皱了眉。
如果说他真有什么做错了的话,那一定是那天去犬马游戏厅。因为刘向南的倒台,他急需用最快的速度清扫国际班的残余组织、笼络属于自己的新人。
谁成想就那样倒霉,偏偏被路海撞见。
因而,从始至终梁也就没真正需要过阿峰这些人,他心里清楚他们都是路海的眼线。相识十多年,彼此都太了解,如果他不借机让路海留下一双“眼睛”,依照路海的性格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但其实完全是多虑,他又能对刘向南做什么呢?
[我马上到。]
梁也回复信息。
九十月份是江淮流域的主汛期,千户湾浪赶浪,离大坝近的地方经常被成片打湿。冷暖气团翻山越岭,赏光皖南地区,天气变化无常反倒是常态。
袁记烧烤店是周边新开的一家,时髦在免费贡献无线网,常有小孩来蹭,连带着生意兴隆。
好几天没出门的刘向南正低着头往前走,猛地被人搭上肩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巴掌就扇到脸上,正好打到眼睛,刺痛到直流眼泪,根本看不清人,只能下意识破口大骂。
“峰哥,你冷静一点,海哥再三叮嘱了,说是不让伤人。”
不等刘向南说话,几个人就压着他进了屋。
烧烤店老板是阿峰的熟人,打个照面后对这种事完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峰是个讲究人,拿了一整箱的啤酒,老板开玩笑说以后还要多多光临。
刘向南被推搡着、强按着肩膀坐下了。阿峰抽出一瓶啤酒,咬掉盖自顾自喝了起来,旁边几个有说有笑地坐了下来。
看这架势不像是新手。
刘向南扫了一圈也就明白了个大概,大概是哪个孙子见他倒台了要来报复。他冷笑道:“是姓周的叫你们来弄我的吧?”
阿峰扭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刘向南却不怕死地从箱子里抽出啤酒,仰头灌下一整瓶都不带打颤的,嘴里喋喋不休地骂着:“你他妈有本事就弄死我!来这出算什么本事?”
“砰”地一声,阿峰将啤酒瓶磕在桌上,惊天动地一声响,吓得旁边几个小弟一惊。阿峰一脚踹过去,直冲刘向南心口,丝毫没留分寸,椅子拖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我日你妈逼,少他妈废话!老子把你嘴钳了信不信!”
混在犄角疙瘩里的人终年不见光,能讲规矩忍现在已经是极限。跟这种人硬碰硬不会有好下场,逞强从来都不是一种美德。
刘向南死死瞪着眼前的人,最终还是忍住了要到嘴边的话。但很快,他脸上的表情就从屈辱变成了错愣。
推门进来的梁也干净清爽,日系少年感十足,和这种聚众斗殴的场子完全不搭。
阿峰看见他时戾气明显消了一大截,“来了?”
梁也点头,见阿峰一脸通红,猜到个大概,“惹你生气了?”
阿峰说多了嫌晦气,“给他脸了。”
坐在凳子上的刘向南死盯着眼前这两个人,逐渐明白这当中的关系,于是开始不可自抑地大笑起来。他本来就瘦的皮包骨,整个人难掩憔悴,面部表情一大起来难免会显得狰狞。
梁也坐到他面前,米色棒球帽下的脸显得瘦削而苍白。
梁也微微扬起唇,说话声音很温柔,“你好像心情不错。”又仰头对旁边两个人说,“松开吧,压着胳膊挺不舒服的。”
两个跟班看向阿峰,阿峰皱眉点头。一直被压着肩膀的刘向南终于得到自由,但显然,他并不对此买账。
“把你牛逼坏了吧?”
阿峰在一旁忍不住站起来:“你找抽是不是?”
梁也挡住阿峰,耐心地扶起桌上的啤酒瓶,“行了,你走吧。”
阿峰不可置信地看着梁也:“我费这么大功夫给你找了人,你就这么放了?”
梁也回头扫了眼刘向南,眼里多少有些不清醒,“喝成这样,什么话也问不出来了,不放走难不成还关起来?你想犯法?”
阿峰被说的一愣一愣的,又看梁也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两根豆芽菜也打不起来。要真是来打人倒还简单,这种憋屈的忙还是头一回帮。
梁也送阿峰出门,“辛苦跑一趟,这个人情我欠你。”
风渐渐大了,刮的树枝沙沙响。
梁也看着窗外,干涸的大坝后矗立着古老破旧的哨塔,几十年如一日,从未改变过。
*
风扇头慢慢摇摆,狭小的单间内呼吸声清晰可闻。
“七号那天我确实去千户湾见了刘向南。”梁也平静地看着路海,“阿峰是六号那天临时发的信息给我,第二天我还要去参加学校的课外实践,这一点你不信大可以去查。”
路海却紧拧着眉,“就这么简单?”
“吃西瓜吗?”梁也抽出锋利的水果刀,用抹布擦拭着上面的水痕,似乎并不因路海的质问有半点慌乱。
路海没接话,视线聚集在那把锋利的杀器上。
梁也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很无奈地将刀具放回架子上,“刘向南的死真的和我没关系。如果你想要的是这句话的话。”
四目相对,路海却摇了头,“不是我不信你,而是我太了解你了。”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很疲惫,“但凡你说你把他狠狠教训了一顿、打残打伤我今天都不会跟你多问一句,可是你说你什么都没做……如果换做你是我,你信吗?”
路海抬起头,视线恳切:“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这是人命官司。警察会找你问话的,你明白吗?”
梁也的声音冷静,“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冷,像是真的有些不高兴。
路海微愣。认识这么久,这大概是梁也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情绪。
这样一来,路海反倒成了接不住话的那个人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梁也坐到路海身边,声音放缓了许多,“有一点你猜的对,我当时的确没有立刻离开。”
*
回过神来的梁也发觉有人拍他肩膀。
呜呜泱泱一大帮人走后,柜台前的老板核对酒水钱。老板为难地看向刘向南的方向,人趴在桌子上,瞧着也不像是清醒的样子。梁也回头看了眼,递上手机付款码:“算我的。”
趴在桌子上的刘向南撑起脑袋眯眼瞧着梁也,“喂!”
梁也抬眼看他。
刘向南指着梁也的脸,“梁也——”他慢慢念着他的名字,来来回回地碾磨在唇齿间,“你真的好牛逼啊。”
梁也低头看了眼手机时间。他拉开一张椅子,和刘向南隔开一段距离坐了下来。
刘向南噗嗤一笑,抬起手指着梁也的脸,说:“你知不知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
梁也颌首微笑,苍白的唇色染了淡淡的红。他想了想,挺认同这个观点。
“不过有一点你确实比我聪明。”箱子里的啤酒不断被刘向南撬开,他仰头灌了一大口,“你他妈会装啊。”
梁也挑眉,“你这些话可比我预想中的好听多了。”
“说实话,我招惹你就是为了想看你怎么反击,没想到你比我想的更能忍。整天舔在那几个人屁股后面,你图什么呢?啊,我想想——”刘向南笑弯了眼睛,“你不会是瞧上姓周的了吧?也是,得够装纯才能在那种傻逼待得久。”
“要是让他知道你是个喜欢男的死gay变态,你觉得他会怎么看你?”
窗外一道无声闪电猛地炸起,收拾酒瓶的老板吓了一跳,嘀咕着这鬼天气说变就变。
“被人扒裤子的滋味想必不好受吧,你说你是不是被男的日过啊?这么心理变态。被退学了那么多次,有样学样的,把那些弄人的脏手段都学到老子身上来了。”刘向南完全是以一个鄙视的姿态看待梁也,“你说,像你这种有病的干嘛还来上学呢?”
信息时代,能通过互联网人肉到信息不算稀奇事。
也许是和过去割裂太久,乍一从刘向南口中听到这么多,梁也竟然有一种旁观者的感觉。事实证明,心理矫正疗法还是有那么一点作用的,至少他现在还能心平气和。
“看来你乱七八糟的事查的还挺多,这么说起来,我还要谢你上次在校门口没完全抖落出来,在我同桌面前给我留了点面子。”梁也语气平静,看上去并不生气。
刘向南瞪大眼睛,看起来很疑惑:“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啊,看你玩他们不有趣吗?骗子骗骗子,恶人治恶人嘛。”
“谁是恶人?”
刘向南轻蔑地笑,“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想想——”梁也抬眸,模仿着刘向南刚才的语气,脸上出现了一种不符合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嘲弄神情,“钱校长?”
直呼校长的名讳显然不够礼貌,如果是在学校里,这种僭越行为是要受到惩戒的。
刘向南脸上的笑容一僵。
死一般的诡异寂静中两人互相对视着。
这是刘向南第一次认真观察梁也的脸。他有一双很冷很冷的眼睛,这是刘向南此前从未发现过的。
满是漠然,夹杂着嘲讽。他在看戏。意识到这一点,一层鸡皮疙瘩炸了起来。
刘向南瞳孔微缩,他猛地站起来,动作之大连带着撞倒了一大片椅子,引得店老板狐疑朝这边看了几眼。
梁也仰面迎上他的视线,担忧地皱眉:“吓到了?”
他关切的语气,几乎能以假乱真的紧张,让刘向南觉得自己像砧板上的一块生肉,有着生理上的恶心和不适感。
“威胁程新遥、霸凌蒋宜明,你都快把育人捅破半边天了,都这样了竟然没有人阻止你……都是读过这种学校的人,如果说背后没人保你,我不信。”梁也的视线锁定在刘向南身上,“三年前育人建图书馆,你表叔所在的承建单位拿下了招标资格,中间的阴阳合同净赚分成——”
“你闭嘴!”刘向南脸上的表情已经明显绷不住,喃喃自语。
“觉得太脏?好啊,那我们不说这个。”梁也无所谓地笑了笑,看上去有些苦恼,他向刘向南征求意见,“聊什么呢?你说聊什么好?”
疯分很多种,躁郁是疯,冷血也是疯。前者和后者的典例撞到一块,最后总得毁掉一个。
“蒋闻。”梁也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应该很多人都不知道你其实留过一级吧。三年前你和他是同一届,虽然不是同一个班但却是同一个篮球校队的,还一起打过几次比赛。”梁也偏头想了想,“其实查的时候我也很惊讶,好像以前你的风评——怎么说呢,还算不错。能和蒋闻称得上朋友,应该还不算是个烂人。”
“所以啊,我是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一步步活到今天这个样子的?”
刘向南脸上露出一种自暴自弃的笑。因为酗酒的脸开始浮肿起来,显得泛着红血丝的眼球更加凹陷。
梁也慢慢向他走过去,伸手从箱子里拿出一瓶啤酒,拧开盖子,推过去。
低着头的刘向南抓住瓶身,却发现拽不动,他抬头,看见梁也紧扣着瓶口。
“你真的觉得,蒋闻是自杀吗?”
刘向南的手微微颤抖。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混沌不清的脑子忽然理清了一些事情。
从一开始走进了圈套的人就是他自己。
开学报名那一天,转学生见义勇为站出来打抱不平,惹怒了学校里的地头蛇。
但如果推翻这个设定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呢?
转学生借着一场霸凌,成功地接近了猎物,树立了好人形象、更让猎物掉以轻心,耐心伏击,等到搞垮一切后再漫不经心接近,实现碾压式的“说服”。
“你是为了蒋闻来的?”刘向南死死盯着梁也。
梁也松开扣住酒瓶的手,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重要吗?”
刘向南眼中多少带了一点恐惧的神色,“你倒底想干什么?”
这已经是刘向南今天问的第二遍话,但这一次,显然没了任何底气。
“我觉得你还没有弄清楚情况。”梁也愉悦地笑,“如果我们合作的话,你只会多一个朋友。”
“扳倒育人。”梁也平静地说道,“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是同一阵线上的。”
刘向南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梁也站起身,眼中丝毫不见玩笑意味,“他也算是你的朋友了,结果他死了,你反倒对他的朋友各种刻薄霸凌。连女生都不放过,做事多少脏了点。”
一样的口吻,一样的质问,倒是和周与有个七八分像。
刘向南却笑出了眼泪:“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仰面往自己喉咙里灌酒精,梁也只是漠然地看着他。
酗酒其实是一种慢性自杀,但是,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脱掉外面那层皮,他没有那么多善心可以泛滥。
梁也沉默着看着刘向南,“如果改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就在他快要走出门口时,刘向南却喊住他,“梁也。”
“你以为周与不知道吗?你以为他不懂这里面的脏事?”刘向南像是清醒又像是糊涂,“人人都在装糊涂,你能有什么本事能把天捅破?”
梁也却没有回头。
人总爱假设一万种可能。
就像如果时间倒回到七号那天上午,梁也如果足够有耐心回头和刘向南继续交谈的话,或许刘向南不会醉醺醺走出去,可是梁也不会,因为他记着去赴周与的约,完成他们的课外实践。
再假设后面跟刘向南发生肢体殴斗的周与能停下来,没有把刘向南丢在原地的话,或许他就不会精神失常地走上千户湾的堤坝,以致于最后落水身亡。
如果一定要假设、要迁怪,还可以怨风急浪大,涨起的河水那样迅速地就吞没了一个人的生命体征。
自然界的蝴蝶效应可以运用到每件事当中。
走上堤坝的刘向南最后其实想的很简单。
没有仇恨、没有报复、没有屎一样烂的家庭,而他也还没有变成那个扭曲到连自己都讨厌的人。
梁也的话让他想到了好久之前的事情。
蒋闻跳楼自杀的那天,他们其实早就约好了要一起打球的。
干倒隔壁二中的的校队,是他们作为育人高一新生的荣耀战争。
谁会看不起谁啊?国际班也有打球菜的弱鸡,班级之间的区别只是个挂名牌头衔而已嘛。
然而,从那天之后,刘向南这辈子再也没有碰过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