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与没想过自己还能再见到贺博文。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有些过去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以至于此刻面对面坐着，周与都觉得当下情景太失真。
“想喝点什么？”对面的贺博文翻着菜单，偶尔抬眼向周与询问意见。
周与的心思却压根不在吃喝上面。
一周前，贺博文忽然在学校露面，看情形似乎还和梁是旧相识，但当时两人之间的气氛略有些微妙。听说梁也的妈妈也来了，但周与没见到她本人。说是刚一下车就被请进了办公室，越过了班主任和教导主任，由校长亲自接见。至于梁也，从那天之后，他整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书桌上的试卷作业渐渐堆了起来，挂在座椅上的书包拉链一直都是半拉的状态，也没人来收拾。洗完澡经过阳台的时候，周与时不时会瞥一眼对楼阳台。只可惜，灯一直没亮过。
这种毫无征兆地消失没由来得惹得周与心中异常躁郁。就在他尚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烦的时候，贺博文不知道从哪里要来他的新电话号码，约了这场会面。
周与见识过贺博文的本事，所以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不过多表现出自己情绪，随意道：“都行。”
“那就橙汁。先点这些，到时候再续。”贺博文点头，对周与浅笑，示意他先坐，自己却起身了，看样子是要先去前台结账。
周与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陷入深思。
袁记烧烤店这地段巧在临着河湾，汛期将近，几场雨下来，涮掉了不少车尾气。倘若运气好，赶上晚霞烂漫，约一二好友，倒是很适合挥霍生命。只可这小店点背，因为被警察问过话，所以即便天气舒爽，这几天的生意依旧稀稀拉拉。
夏日傍晚的凉棚下，穿着齐整的贺博文颇为惹眼。这种惹眼并不是穿西装打领带，而是举手投足所体现的修养和气度，跟烧烤棚里翘二郎腿踩人字拖的闲散人士格格不入。
周与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和贺博文的初见，也是在袁记烧烤店的一个夏日傍晚。
当时的他刚在罗春盈的陪伴下录了朱警官的第三回还是第四回口供来着。逼仄的隔间里，不苟言笑的执法人员就着同样的问题来回追问细枝末节，一场口供录下来，别的细节都已模糊，当时的身心俱疲却仍历历在目。
朱警官是警局为数不多能让周与能卸下一些心防的人。正因如此，在接到朱警官的电话时，周与没有直接否掉这位被介绍来的的心理咨询专家。
电话里简单两句介绍，勾勒出了一个属于贺博文的形象。
据说是法院那边的特邀人员，港大毕业，主修法律辅修心理，为拜访恩师来此。
在听说了这场难以定性的血案后，研究少年犯犯罪动机的贺博文觉得这是一个接触现实案例的好机会，于是，在经过一轮轮的牵线搭桥下，他成功得到了接触周与的机会。
像贺博文这样的人，周与见得太多。再垃圾的学校都有心理咨询室，进去咔咔一通填表，要是有反社会人格和自毁倾向，前脚出去后脚电话就能打到班主任或爹妈那儿。所以，在见到贺博文之前，周与没觉得他和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现在想想，大概正是这种先入为主的轻视，才让他再后来的相处中极大地低估了贺博文的本事。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贺博文一身白衣黑裤，休闲运动，只是跟他聊了篮球有关的事，涉及蒋闻、跳楼等只字未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有了第二次第三次见面。等到周与反应过来的时候，贺博文已经开始挖到了一些边角料，细枝末节里堆砌起来的信息量远超警方。
在法院给事件定性的前一天，贺博文登门拜访，看上去情绪有些低落。长久的沉默后，贺博文叹了口气，“如果你能配合，告诉我更多信息，我可以保证，我会尽我所能去帮你们。”
现在回过头再想，周与可以确定当时贺博文那句话里饱含了真诚和善意。只是这件事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了他，更不要说一个从外地来的名牌大学生。
自那次分别后，周与觉得自己始终是欠贺博文一句感谢的。正因如此，面对贺博文的再次邀约，周与没有拒绝，哪怕不知道他这次再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之前的事，谢谢你。”周与陈恳道。
刚落座的贺博文略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周与所指为何，继而温和一笑：“还好当时不收利息，不然，你现在可要欠下一大笔人情债了。多麻烦，是不是？”
周与听得出他话里的戏谑之意，也并未反驳。
贺博文喝了一口雪碧，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明年夏天就要高考了吧？有想去的学校吗？”
周与点了点头，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应该就是周边的大学。”
“那就是R大，或者A大？”贺博文点点头，“离家近挺好的，方便。”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来之前我看了一下你们的成绩。你，小明和小遥，你们几个都很优秀，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优秀的那种优秀。如果从长远来看，R大之类的可以保底，但其实你可以考虑更好一些的学校，像S大，都是可以够到的。”贺博文像是真的在上面做过功课，“你考虑过参加学科竞赛吗？R城今年下半年就有一场集训营，或许你可以看看，要是有想法不防去试试。”
听到S大两个字，周与稍皱了眉。他听说，梁也就是从S市来的。
“这几年，在这个学校里，你大概过得并不轻松吧。”贺博文话里有难掩的惋惜，“其实，当年离开R城后，我又重新翻了一遍档案。有一个细节当时我没有注意到，过后想想或许是一个被忽视的突破点。”
周与没想到他会论及陈年往事。
“还记得吗？你跟朱警官说过，事发当时你依稀听到了一阵异响，后面警察排查推测那应该是北楼铁皮围墙的声音。我去现场看过，那些铁皮墙是用来修南北楼之间的楼梯道的。因为那天无风无雨，所以那个让你有印象的异响应该是由某种重物撞击所导致的。虽然当时的监控显示除了你之外没有人从外楼梯道上过天台，但有没有一种可能……除了你和蒋闻之外，有第三者也上过天台。只不过那个人上的不是事发的南楼，而是对面的北楼。我推测，那个可能存在的第三者绕过了外楼梯，从北楼刚铺了水泥的内楼道走了上去，但是却无意间撞到了铁皮墙或是什么，造成了那阵响声……”
谈及当年话题，周与已经开始皱眉，一些琐碎的血腥画面不断往他的大脑里涌入。
“当我发现这一点时，我联系了李主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修了一两个月没有进度的内楼梯道，竟然在事发第二天就拆掉了铁皮，三五天的样子内楼梯就修好了。”贺博文深深叹了一口气，像是从自己的追忆中抽离出来。也是在这时，他敏锐捕捉到了面前周与的不悦情绪。
“抱歉，可能这个点确实困扰了我很久，那天一见到你我就又想到了这件事。即使是回到了S市，我也总会时不时地想，如果当时能再细心一些，或许我就能替你找到这个可能的目击者。那么，无论是从哪个层面来说，你所背负的口水战和指责声或许都会少一些……在学校里的日子，你们这些孩子或许也会轻松一些。”
听到贺博文这番话，周与不免为他话中的细腻心思所动容。但事已至此，追悔无益，更何况，周与对这个大胆猜测的成立前提就保持怀疑态度。
当时警察们并不是没有排查，如果真有所谓目击者，不会毫无痕迹凭空消失。再说，他从没抱有过期望，有那么一个人会为他挺身而出，充当救世主。
见贺博文似乎真为这些旧事伤怀，周与尽量宽慰贺博文，说：“太久了，我已经记不清了，可能只是误听。”
“也是。”贺博文淡淡一笑，眼中依旧有惋惜的情绪，“总之，一切都快结束了，再等一年，一切都会变好的。”
周与闷头喝了一大口橙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气氛停留在淡淡的尴尬沉默中。
就在这时，玻璃桌上的手机一震，是微信弹窗消息。贺博文先是瞥了一眼，而后很郑重地抽了纸盒里的餐巾纸擦手，回复了很长一段信息，似乎还发送了一个表情包。
周与无意间瞥见贺博文发送信息的对象备注，心下各种情绪交杂，一句话卡在喉中数次翻滚，最后还是看着远处哨塔，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贺律师，你认识梁也吗？”
贺博文并未放下手机，他一边回复一边思考，大概不奇怪周与会问出这个问题，所以回得很快，“是，说来也巧。三年前，刚回S市不久四个月，我偶然接到了组里师兄转的一个心理委托。委托人就是梁淑女士，也就是梁也的妈妈。所以，四舍五入，我勉强算是梁也的医生。”
周与心中明了，本觉得自己应该止于此，不该再好奇，但话出口比自己想的更快。
“他一星期没来上课了。”
贺博文这时才放下手机，说：“他这几天不适合去学校。”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实话说，他一个人转来R城上学这件事确实非常令我很震惊。你们恰巧分在一个班，应该或多或少也能感觉到一点他的脾气和性格，他的状况确实不适合来这里读书。”
周与却为他话里意有所指的而有些不悦，“脾气？他没什么脾气。”
“那是你大概还不了解他。”贺博文笑了起来，“总之，是个难缠的主。”
一句话，却让周与的心像打翻了的调料瓶，瞬间五味杂陈。
贺博文像是犹豫了一下，见周与眉间微蹙，便说：“你和你的同学们不用担心，他这几天在医院输液，要不了几天应该会回学校一趟收拾东西的。”
周与难免惊讶于贺博文所知的信息量，“你——现在还是他的心理医生吗？”
贺博文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说：“看他需不需要我。”
周与沉默。
“很高兴再见到你，看到你们几个都好，我也算放心了。”
这场会面终于这句话。
在回家的路上，周与觉得自己的脑子乱糟糟的。
这是第一次，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对梁也不是不甚了解，而是完全一无所知。
梁也，梁也，梁也……
他是从S市来的，他是有背景有靠山的特插生，他的妈妈能够一露面就得到校长的亲自接见。
他有心理上的问题，他的身体状况糟糕到需要连续输液一周，他和贺律师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他会和他的心理医生亲密联系，话享日常。
他不在乎高额学费，不在乎考卷成绩，却费心于在这小城里搭建各种人际关系，他对育人学校有着非常强烈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甚至让他和刘向南的死牵扯上关系。
周与察觉到，自己正在踏入一张牢牢编织的蛛网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有宝宝在评论里问文案上的情节，它在第二卷快结束那块哦，是有点靠后的剧情。嘿嘿，那个地方确实是虐的，但小虐怡情嘛，文案情节之后他俩进入第三卷就能谈情说爱了。
ps：虽然人不多，但大家的留评我真的天天刷新，看会不会多一个人那种。完结的那本旧文每多出一条新评都会让我非常激动，只是我不太好意思放飞自我互动，所以就自己偷着发疯。总之，我会多多更新回馈大家的善意的。七月快乐！嘴叼玫瑰旋转飞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