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后带着难言的烦躁感和黏腻感，老式风扇摇摇晃晃地转着头，一向油光水滑的黄狗哼哧哼哧地崴在周与脚边，享受着主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

夜色渐深，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周与仿佛忽然回神，他摘下耳机，从阳台的椅子上起身。

门口的罗春盈一边换鞋一边疑惑地扫了他一眼，大概是奇怪周与这几天总爱崴在阳台。

“这鬼天，下了雨都不消停，一动身上就汗湿了。”她麻利地走向厨房，却看见桌上已经盖上了菜罩。揭开，两道清爽的家常小菜，尚有余温。

罗春盈心里一暖，又有些愧疚蔓上心头，她说，“要是热了就开空调，没道理省这两个子儿。”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段日子店里生意不错，别担心钱的事情。”

周与闷闷应了一声。他也讲不清自己坐阳台上究竟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单纯为了乘凉，还是说是想从这个方向去看对楼的灯有没有亮起的可能。

“还记得租了我们家房子的那个小男生吗？你同学。”罗春盈颇为疑惑问道，“这段日子怎么没怎么瞧见他？”

周与的声音听起来不大上心，他说：“说是请假了。”

“是吗？”罗春盈像是挺感兴趣，“上回听你王姨说远远瞧见小梁家长来了一趟，说是小孩家里挺好的。当时他来租房子我就觉得奇怪，现在想想，应当是跟家里有矛盾了，闹叛逆呢。我当时还想着他应该不会续租了，没想到后来一直都没个信儿。”

没有说要退租，那应该是还会再这里留下来。周与捕捉到重要信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苗在他心头燃起，让他多日来的烦躁情绪稍稍安定下来。

“对了，你有跟他联系过吗？”罗春盈微蹙了眉，说，“一个班的，又是咱家的租客，怎么说也得问问人最近怎么样。”

“没有。”周与却极快地否认。

罗春盈听出了他话里的情绪，大概觉得小孩之间关系好一天坏一天的，也就点到为止地终结了这个话题。

饭桌上有短暂的沉默，一顿饭就这么默默吃完了。

周与熟练地起身收拾碗筷，端进水槽。瞧着他的背影，罗春盈犹豫了一番，试探问道：“那最近在学校怎么样？压力不大吧？”

听说最近有重要的阶段考试，周与回家的时间也开始变晚，加上他最近情绪恹恹的，罗春盈担心他负担太重，过得太辛苦。

周与并不愿意聊学习上的事情。一方面是觉得烦心事这种东西说了无解，反而会加重对方的心理负担；另一方面则大概是所有学生的共性，没多人会愿意跟家长聊成绩。

“还可以。”话一出口觉得自己似乎显得拒人千里，周与擦干净手上的泡沫，看向罗春盈，认真地说：“妈，我没事，不用担心我，我在学校过得很好。”

“嗯。”罗春盈微微一愣，眼圈没由来得有点泛红。她仓惶起身，走到卧室门口又转身，“记得早点睡，别太辛苦了。”

周与点头。

大概是因为罗春盈一句无心之语，窝在书桌前的周与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没有梁也的联系方式。

一念及此，周与打开手机，翻到了班级Q.Q群。

他用的是三无小号，就简单的备注了一个真名，几乎从没发过言。从上拉到下，周与很快就在一串人名中找到目标对象。

L。

一个简单的原始字母昵称，头像还蛮骚包。一个黄色的、上面印着笑脸的气球。不知道是网上下载的图片还是自个儿拍的。

点进主页。就一条说说，配图是用作头像的气球图片，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三个黄色的emoji腮红笑脸，时间停在三年前的夏天。

周与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图片有什么潜在信息。

让周与颇为惊讶地是居然是梁也的这个号居然有三个太阳的标识。他之前想，按照这小子的尿性，肯定也是用三无小号来加群，保持他身上那种该死的神秘感。

结果却打了自己的脸。

周与微微扬起唇角，来回滑动屏幕，那张图片放大又缩小，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有多痴汉。

“加好友”几个字极具诱惑力，点进页面，就差按一个“发送”。

临门一脚，周与忽然退出了主页。

自己为什么要加他的联系的方式？又不是为着跟他聊天。再说，他也没来加自己。

可是，真的不想吗？

他有一瞬间竟好奇对面的梁也在接受验证信息时的表情。是意外呢？还是惊奇？或者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会觉得开心？

一念及此，周与像是被自己的想法惊到。

怀里的小枸挪动了位置，大概是觉得主人抱得不太舒服。

周与抱起它，盯着它的眼睛。状况之外的黄毛小狗却根本不明白他此刻内心的诸多纠结。

周与晃了晃小枸，轻声说：“梁也，你真的很烦。”

小枸嘤嘤地叫着，兴许是被这么勒着前腿不太自在，尾巴跟螺旋桨一样晃起来，哼哼唧唧，表示抗议。

“加个联系方式而已，我有什么好纠结的？”周与喃喃自语，小枸却像感觉不到他的心事，挣扎着要离开。

周与放它下来，脚尖轻轻踢了它屁股一下，“算了，走远点。”

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没什么好多想的，周与打算发送信息。却没想到，到了这个关节点，手机掉链子了，直接没电关机。

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周与大有一种今天一定要把这事做成的念头。于是，周与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抱着电脑半靠在床上，启动了尘封许久的Q.Q。

他的电脑配置不高，启动缓慢，加上网速感人，还容易弹窗不良信息，所以每次用这个东西都会燃烧他的耐心。

Q.Q页面弹出。周与拉出梁也的主页，几乎没有犹豫点击了发送加好友的申请。点了一下，页面卡在原地转圈，又点了几次，还是不管用，只能退出重新开启。

启动开机的时候，大概是中了什么病毒，浏览器突然弹出另类网站，配图和文字及其低俗。

周与皱眉，下意识叉掉了页面，却没想到点的那个叉直接二跳到了另一个链接里。

花花绿绿的一片，跳动着各种赌博广告，类似于不良网站的大本营，按关键词分类。哪怕周与叉掉整个浏览器页面足够迅速，也没能阻止他看到了其中的一个关键词。

[同性专区]。

那四个字就像是病毒一样，不断在他脑海内裂变，鼓动着他打开页面，点进去。

一切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连他自己都没办法找理由美化。

映入眼帘的是一对身材对比悬殊的外国男人，穿着贴身且齐整的衣服，叽哇了一阵后走进有落地窗的卧室。

紧接着，事情发展的走向就开始不对劲。

周与面无表情地看着，然而尴尬与局促所带来的绯红却一路向上蔓延，从脖子染到耳根。

再然后，画面移动。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纪录片里曾有这样的画面。那些在沙漠里的植物根茎，忍受着烈日曝晒，不断深入地底探求着生长所需的水源。

周与猛地扣住电脑屏幕，扯掉挂在身上的耳机，整个人像是溺水后刚浮出水面，获得了呼吸的机会。

初中的时候异常叛逆，但在身边人煞有其事地夸夸其谈、激动地嗷嗷叫的时候，周与却始终在状况之外。

后来跟蒋闻熟了之后好像也有说过两回这种话题，就着啤酒，聊到脚趾蜷缩。稀奇的是，蒋闻身为尖子生脸皮却一点不薄，坦坦荡荡，反倒搞得他有点拿不出。

不过这都是后话。

在和蒋闻他们交好之前，周与会跟街上的混混们聚众看小电影。只不过市面上流传的那些都远远偏离现实，女性成为肥头大耳秃头男的掌中之物。违背伦理的情节设置，以及异常残虐的特写镜头，都让周与深深怀疑这种所谓的愉悦究竟掺杂了多少男性的意淫成分。

那些侮辱性质的画面，都会让他想起记忆里最痛苦的画面。

自诩为父亲的人掌握着家庭权力，随时能拖走自己的妻子，在逼仄的空间里挥舞巴掌，展示“雄风”。

久而久之，这种类型的片子反而让他毛骨悚然。

忍到难受需要自行解决的时候不是没有，但那时候他脑子里没有任何画面，也没有什么快感，就觉得结束了能纾解不适，跟发烧了要吃药没区别。

一直到今天，他都没想过同性之间也能有性行为这种可能。不，准确来说，他隐约知道有这种事，但那其实很模糊，他一直都把它归为非常态的性行为中。

同性恋这个词离小城市很远，并不被人常谈起。也正是因为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所以他一直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外来的男同学会有奇异的注意力。

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梁也是自己平静无波的生活里出现的塞壬海妖。危险，但充满吸引力。尽管他不愿承认，但事实是，他安于现状的表面下蛰伏着被强迫压制住的反叛欲望。周与一直觉得，他对梁也的注意力是因为自己打心底羡慕他身上那种屌事不在乎的态度。至于是否涉及爱情，那是真一点没想过，也不敢往那方面想。

他不是没有谈过恋爱。

但与陈安然的那段，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是过家家的游戏来得更合适。她需要他的话题度，而他则渴望被需要。细想来，他似乎从没有这样好奇过她会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消失，今天去了哪里，明天会不会来，最近有没有交了新朋友。

而现在，这些情绪都出现在梁也身上。

诸多思绪涌入脑中，眼前的电脑变得异常烫手。并且，难以启齿的异样感觉在提醒着他现在面临着什么样的局面。

丢掉电脑，起身下床，拉开冰箱门，扑面而来的冷气让周与稍稍冷静了一下。他拿了一听啤酒，几乎是一口气灌完，才觉得自己的神智归了位。

然而，身体的贪婪却无法被轻易压制。周与扣住冰箱的门，因为忍耐而连带着手背上鼓起青筋。大概是在进行反复的心理拉扯和挣扎后，他奔向卫生间，阖上了门。

寂静无声的夜里，只有他能听到自己强行克制的呼吸声。

再次推开门，漆黑的卧室里唯有一股幽暗的光。

食饱餍足后浓重的疲倦感袭来。

算了，今天脑子不清楚，不适合做任何决定。

周与长腿一跨，越过地上的书包，窝回床上，打算关了电脑早睡。

却没想到，他本以为卡住的Q.Q页面此刻加载出来了。

他居然，在半小时前就已经给梁也发去了加好友申请！

该死的智障电脑，玩他呢！

“靠。”手忙脚乱之下，周与试图撤回好友申请。

只是还没等他有所动静，“滴滴”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一条新的弹窗消息赫然陈列在他的聊天界面。

[你已成功添加对方为好友。]

[打个招呼吧。]

周与：“……”

两秒后，对方发来一条信息。

一只粉色小猪举着花花，头上顶着“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