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不见，周与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此刻的梁也，苍白羸弱，因为戴帽子而濡湿的碎发凌乱地搭在额前，微微喘着气。兴许是他穿了一身黑，愈发显得唇红齿白，那种难以言喻的秀气脆弱的俊秀感，就像一颗裹在镭射包装纸里的糖果，仅是放在手上就让他心跳加速。

震惊之余，周与忘记了收回自己的手，还保持着按住他的动作。

梁也视线下移，落在抵着自己喉咙的那只手腕上，没有恼怒，而是微微抬起下颌，视线上移，默默瞧了呆若木鸡的周与一眼，微扬唇角。

于是，周与又被那个意味不明的浅笑晃晕了神智。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近到不容他进行理性思考。

梁也的五官被放大，这样危险的的距离让周与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五官周正，足够精巧，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无限温柔，往那儿一站就知道是良好家境里出来的孩子。这样秀气精致的相貌，偏偏一双眼，明明平静无波，但里面却像是藏着无穷尽的秘密，诱人深入。

恰如此时此刻，明明是自己占据上风，但周与却觉得梁也眼中隐含着逗弄的意味。

从前，周与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别人的礼貌性夸赞，再加上自小在同龄人中一直都个头拔尖，因此从未在外貌条件上有过什么自卑心理。可今时不同往日，面对只是换了一身冷峻感的外套的梁也，周与一方面被梁也的新风格所惊艳，另一方面，心里还涌现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感。

那种感觉，就像是年幼时站在玻璃橱窗外，看着那些精美的玩具车，明知不可能属于自己，却仍然无法按下激荡在心底深处的渴望。

“周同学，你这打招呼的方式未免太特别了点。”梁也的声音很轻，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周与如遭雷击，终于从九转十八弯的思路中找回了点神智。他如临大赦一般后退，猛地拉开了自己和梁也之间的距离。

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缕阳光撒进小巷中，像一道昏黄色的舞台光束，隔在两人中间，面对面站着的两人瞬间染上了青春电影的朦胧美感。

周与思绪大乱，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话，转身迈步就向巷外走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大概快出巷口，周与的步伐略犹豫了一下。好半天没听到响儿，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周与内心纠结了一番，还是放心不下，便侧过头转身去看身后的方向。

却没想到，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身后，此刻正半靠在墙上，丝毫没有要踏出尊贵玉足的意思。大概是料定了他会转头，所以一见他便笑了。

两人视线交触的一瞬间，周与就知道自己着了道。与其说是气梁也，不如说是气自己今天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智商盆地。

周与拧眉，这回是真的带着点被惹恼的意思踏步向前走了。

瞧着周与的模样，梁也扬唇一笑，这些日子积郁于心的负面情绪竟真的一扫而空。梁也三步并作两步两步跟上周与的步伐，尽管已经很努力，却仍总是落一截距离。

大病初愈，梁也确实也没太多精力能赶得上这人两条长腿的频率。当然，他莫名地很喜欢这种，跟在周与身后看他因为自己生闷气的感觉。

走了一阵，周与其实气早就消了，只是碍于没有台阶下，又觉得自己有自作多情的嫌疑，诸多尴尬纠结横在心间，似乎除了闷头向前走好像没别的选择了。

在将要转弯到学校那条主干道时，周与忽然脚步一停，单刀直入地问他：“你想干什么？”

梁也险些撞上，被周与一把拖住了胳膊整个人才稳住。

“路过的时候看到你了，想着来跟你打个招呼。”梁也的语气有点无辜，“可能是我走路没什么声音？没吓到你吧。”

周与听出他又在打太极，但他不在意，因为他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梁也手背上的针孔痕迹，忍不住皱眉问道：“你住院了？”

梁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背，不着痕迹地挣开周与的手，缩进了自己的衣袖中，依旧是那副淡然的表情，“挂了几天水，顺带被训了一顿。这不，费了老大功夫，好不容易才逃出医院，那个味道真是闻够了。”

第六感告诉周与事情应该远不及梁也所说的那样简单。虽说之前他是为了避免麻烦才懒得打听梁也的事，但现在，他有心想了解，却又不敢随意触碰梁也可能不愿谈及的话题，担心自己会引起他的反感。

因此，一时间，谈话倒僵住了。

“我饿了。”梁也吸了吸鼻子，视线不知何时投向了路边的钵钵鸡、鸡蛋饼小摊，飘香四溢的串串和烧烤闻起来十分诱人。

在周与的印象里，他几乎没见过梁也正儿八经吃过什么饭，上回一起去吃冰沙的时候他也只是象征性地尝尝味道。一开始周与以为是他不大瞧得上路边摊一类的小吃，后来才隐约猜到他可能是天生对食物没什么欲望，酒水饮料尚且如此，重油重盐的东西更不用说。大概正是这个原因，他才如此肤色洁净，又清瘦匀称。

面对梁也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周与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试探性地问道：“那边有你喜欢的吗？”

闻言，梁也扬唇，“有。”他方向精准地看向了钵钵鸡小摊，又转头对周与说，“但我没有钱。”

周与莫名觉得他这句话带着点撒娇的意思，挠得他心痒，也就不敢再搭话，只是闷声应了一句，“走吧。”

梁也扬眉，眼中亮晶晶，“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周与环顾四周，在确认无车后，示意梁也先行，自己跟在他后面，领着他穿过马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领小孩儿过马路的家长。

学校周边的小吃街除了一般没座位，梁也选的蛮认真，拎起又放下，大概不太认得对木签上串着的东西。

梁也问东问西，周与站在一边充当免费答疑助手，告诉他某红白相间的串串叫蟹棒。话刚落地梁也就放下了，说自己海鲜河鲜过敏。周与只能费力给他解释蟹棒里没有蟹，就像老婆饼里没有老婆，一两块钱的东西不会有百元的原料。

梁也却呛嘴，“但是可以把卖饼的人发展成老婆啊，这样老婆饼就是真的老婆饼了。”

周与无语，“你对老婆的要求就是会做饼吗？”

梁也笑：“那要是有人愿意当我的老婆，我也可以天天做饼给他吃，他不用下厨房。”

周与扬唇，“我看你是擅长画饼。”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气氛倒是融洽起来。

十来分钟后，阿姨麻利往纸碗里戳两根竹签，递给看起来不像来吃路边摊倒像是来找茬的两个高中生。

“你之后会继续来上学吗？还是打算退学？”周与看着慢吞吞的梁也正在兴头上，决定问出这个问题。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深处并不全然相信贺博文的话。

“我不会退学的。”梁也抬头看他一眼，音量不大，倒充满肯定，“真的，不骗你，骗你是小狗。”

周与收紧下颌，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梁也这话说的，像哄孩子似的。

“前几天为什么突然来加我？嗯？”梁也戳了个牛丸，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饶有兴趣地看向周与。

周与一愣，完全没想到梁也会这么直白地问那件事。一时间，那天晚上发生的诸多尴尬涌到脑中，他有些不自然地垂眸，说：“在群里看到了，就加了。”

“这样啊。”梁也并不因为周与话中的冷淡意味失落，只是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我还以为你是有事找我。”

“没事就不能加吗？”周与下意识接话。话一出口，他就有点想把自己那坨鸟屎大的情商挖出来扔垃圾桶里。

果不其然，梁也有些吃惊地笑了笑，不过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挑眉肯定道：“也对，有事没事都可以。”

周与有些坐不住了，为了缓解尴尬，他低头瞧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

身边的梁也注意到他的举动，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问道：“快七点了，你晚自习是不是迟了？”

周与没给他解释自己身上这些复杂的情况，也就一笔带过，含糊回答：“没有，还有时间。”他看着梁也碗里还有一大半的份量，补了句，“不急。”

梁也又安安分分地低头吃串串了。

站久了难免脚麻，站了没一会儿梁也就半蹲下来，蹲了一会儿还是麻，索性直接坐在马路边的石阶上，十分放松，完全不嫌脏。

周与却没跟他一起坐下，而是像跟个电线杆一样杵在旁边，大部分时候都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这个姿势累是累了点，但方便偷看坐在马路沿上的梁也。

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不算偷看，因为无论看什么地方，周与的视线最终都会无意识地落到梁也身上。

他的皮肤可真白啊，头发看起来也很软，但是骨节分明的手指和并不娇小的个头昭示着让自己沉迷的人并不是女孩子，而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男生。

这一点，对周与来说格外残酷。

“你打游戏吗？”梁也忽然抬头，周与躲避不及，又被抓到偷看。心虚外加臊得慌，周与的脸一下就烫了，好在是晚上看不太清。

状况之外的梁也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夜色中有多像一只流浪的漂亮小猫，还在仰着头等待回答。

周与的声音听起来硬邦邦的，“以前玩，现在很少了。”

梁也的声音听起来跃跃欲试，“那等你有空，我邀你，咱们一起，你玩的我应该都会一点儿。”

明明没有笑，可周与却从他的眼中感受到了一种雀跃的情绪。这种情绪如此真实，让他无法招架。

于是，周与不自觉地顺从回话，“好。”

梁也闻言一笑，感慨道：“我觉得你有时候看着特乖。”

周与被他这话说的心头一梗，没有一个男生会喜欢被人说“乖”，这话听得他有点说不出的发毛。

“你这个应该就叫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梁也继续补刀畅想，“要是哪天你真的摆摊摊饼，肯定也是方圆十里地摊得最好最圆的，我一定是你的大主顾。”

周与抽出一直揣在兜里的手，慢慢坐在梁也身边的石阶上。他瞧了一眼梁也鬓边的薄汗，没忍住问道：“不热吗？”

梁也歪了歪头，“我这个人偶像包袱有点重，脱了外套胳膊上针孔太密，不好看，怕吓到你。”

“你这样闷汗，等回去很容易感冒。”周与却认真地看着他，“况且，你觉得我会害怕吗？”

梁也停下手中动作，忽然扭头看向周与，眼中沉压压的，看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话不要说的太早。”见周与眼中明显的讶异，梁也收回眼中的冷漠，眨眼间，又变回那个他认识的梁也了，笑得十分开怀，“算了，不逗你玩了。”

周与忽然觉得，消失了几周之后的梁也和刚开学来的梁也有些不一样了。从前的梁也完美的像个假人，挑不出错，但此刻的梁也虽然让他摸不着头脑，可他隐约觉得自己接触到的是一个真实的人了。

“明天打算去学校吗？”周与另辟了一个话题。

梁也想了想，不置可否，说：“也不是不可以。”

听出他话里的无所谓，周与有些无奈地说：“你走的那几天，李叔重配了把锁，又新打了钥匙。你可以先用我的，等明天他应该会给你把新的。”话罢，从口袋里的钥匙串上拔下一枚钥匙，递过去。

梁也擦了擦手，接过了钥匙，没说话。

周与敏锐观察到他的反应，忽然想到罗春盈讲的话。

也是，梁也妈妈这次也来了学校，他这阵子不在出租房估计有别的地方住，应该用不着他来操这份心。

兴许，他之后都不会再住在出租房了。

一念及此，周与有些尴尬。

却不料，梁也将钥匙收进口袋，说：“还是老时间宵禁吧？这回我可不能被锁外面了。”

言外之意是依旧会在出租屋住着。

周与微愣，点点头。

梁也又问：“你几点下自习？需不需要到时候我来给你开门？”

周与移开了视线，说：“我这段时间会住校，晚上不回家了。”

梁也挑眉，大概没料到周与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眼中似有失落的神色。他想了想，问道：“那手机能带吗？”

周与摇摇头。

梁也点点头，刚要说什么，深色的口袋衣服忽然一亮，震动声响起。一开始梁也没管，但很快，第二次第三次震动陆续响起。周与猜测，是有人再给他发信息了。见梁也一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周与隐约猜到或许是自己在这里不方便。

低头看表，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周与很有眼力见地起身，说：“那我走了，你也早点回。”

梁也随之起身，他没有拿出手机回消息，而是对周与笑了笑：“好，明天见。”

夜色渐渐笼罩住小城，鸣笛声响起，像是心跳的节拍声。

周与点点头，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侧身指了指大道的方向，意思是自己马上走了。

得到梁也的点头示意，周与转身，渐渐远去。

目送着周与拐过巷角，梁也终于拿出了口袋里的手机。

浓稠的夜色里，手机屏幕映亮梁也的脸。

他面无表情的浏览着最新消息，微不可见地皱了眉，全无此前与周与交谈时的轻松愉悦神色。

*

周与觉得自己算是心有城府的一类人。

在转身走入主干道后，周与并未离开，而是静静倚靠在巷角。他戴上了兜帽，身体绷得笔直，整个人隐匿在黑夜中。

不过十分钟，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入主干道。

小城巷子多，七弯八绕，再加上这里的住户平时大多骑电动车或自行车，故而可容纳轿车通过的巷口反而很少，黑色的轿车不出意外，被迫停在主干道入口。

不多时，车门打开，从车上走下一个身量笔直的年轻男子。他低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似乎是在回复信息，偶尔抬头环顾四周。

周与屏住呼吸，慢慢从阴暗潮湿的小巷中探身。

车灯的光源映亮了一方小世界，也照亮了那个年轻男人的面庞。

周与当然认得出那个人是谁。

不过两分钟，穿着黑色冲锋衣的梁也就进入视线所及范围。

距离太远，周与瞧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看到年轻男人在见到梁也时舒展的身体姿态，他似乎略俯了身，凑近去听梁也讲话。

一来一回的交谈后，年轻男人细心为梁也打开车门，又叮嘱了几句才绕车走向驾驶座。

在进副座前，梁也自然而然地脱掉了不透气的外套，看上去状态很松散，似乎因为解脱了闷热而松了口气。

轿车很快驶出视线，周与却久久不能回神，他的呼吸声在黑夜中清晰可闻。

他从未向此时此刻这样，觉得贺博文的存在是如此的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