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座风波后，周与想到自己还有个东西没给梁也。
因为座位离得远，再加上这段时间他都不回家住，身上也没带手机，所以生活上他跟梁也几乎是零交集，连话都说不上两句。
好不容易结束了上午的课，周与本想着问程新遥和蒋宜明换座的事的，但程新遥是个闷葫芦，蒋宜明那边其实意思也挺明显，周与知道他还怀疑梁也跟刘向南的死有关。
之前，梁也已经跟自己解释了那天确实去过千户湾，也讲了跟刘向南打过照面的事，但这话梁也应该没跟外人讲过。想到这里，周与也就不急着去找蒋宜明说话了，反正到时候周六在嘉姐的聚会上也能有搭话的机会。到时候嘉姐在，也不至于冷场。
一念及此，周与忽然一愣。他居然在心里默默将自己划在了梁也能讲实话的“自己人”范畴里。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值钱地笑了笑。
秋风肃杀，天气转凉，风吹得树叶哗哗响，上午的最后一节课随着下课铃响到来。
因为在食堂吃饭，所以周与也不着急起身。昨晚他睡得晚，将近两点才合眼，撑到这会儿其实已经有些疲了，脑子昏昏沉沉的。
教室外一阵阵脚步声，教室内的学生们也推推搡搡地拥着往外走。排在今天值日的学生背着书包，在临走前不忘收早读课用的收音机，顺带拐回来擦黑板，余光这么一瞥，深感稀奇，这闹出了名的俩风云人物竟然都还没走。
一个半趴在桌上，眼下青黑，瞧着没什么精神。另一个则靠在椅背上，手在课桌抽屉里鼓捣着什么，是在玩手机？值日生还想细瞧，座位上困得不行的周与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极冷的一双眼，让他瞬间打消了看戏的念头，瞬间开溜。
周与瞧了一眼风风火火跑出的男同学，不明所以，困意也清醒了三分。略略扫了眼，发现周围没什么人了，周与这才慢吞吞收拾起东西。但其实他没什么好收拾的，毕竟中午休息时间不长，也就去吃个饭的事。
磨蹭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该步入正题了，于是提溜起书包，手里捞两本书，目的明确地往后看了一眼。
“梁也”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就只喊出了个单音节，便卡在了喉咙里。
后排的梁也大概没意识到周边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猫着腰，半枕着手臂低头，肩膀微动，应该是在打字。嘴里含着一截吸管，吸管上坠着一管看着像葡萄糖口服液之类的东西。看起来非常专心，半垂的睫毛翕动，底下是琥珀石一样的眼睛。
周与忽然想起，好几年前时兴什么爸妈年代的冷门小明星混剪，梁也的脸乍一看还真有点像里面的一个男明星。混过几个大热剧的男三号，没什么演技可言，但脸却是真的英气周正，唇红齿白，又带着点女相，最妙在眼波流转，风流又多情。陈安然之前蛮迷这些，还隐约跟他提过，啐这人剧里剧外是一样的渣男，攀上高枝就没演戏了，名声不大好，这几年却因为相貌优越反倒被人感慨不该离开娱乐圈。
从前周与只觉得这事儿匪夷所思，但现在他隐约有点儿悟了。
有的人，你明知他心术不正，三心二意，但只要用那张脸对你笑，说些体己话，最后还是会忍不住原谅。
就像眼前人，明知他别有目的，人前人畜无害，人后冷心冷肺，就连话都是五分真五分假，可是呢，甚至都不需要他做什么，那双写满故事的眼睛就足够让自己沉沦进去。
如果说蒋闻是照亮他荒芜世界的一盏灯，亦师亦友，那梁也就像是蒙在他眼上的薄纱，若隐若现，瞧不清晰，触感不明，还带着挠人的轻痒。
就像此时此刻，看他坐在那里，说话也好、微笑也好、低头写题也好、伏案大睡也好，只要目光所及是他，周与都会为这种无声捕捉而欢欣雀跃。他静静地窥探着，即便有心遏制也难以阻止疯狂生长，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吸毒。
梁也终于抬头，瞧见教室里只剩下周与有些意外，修长而分明的手指指了指自己，不大确认是不是要找自己。
周与有些心神不宁地点头，手里攥着的书不自觉收紧了。他下意识瞧了一眼教室的摄像头，有着被窥视的心虚，便扫了眼教室外，说：“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也就没有停留，也没瞧见梁也脸上一晃而过的纠结。
三班位于北楼这一层的拐角处，得捎带着往里走才能瞧见，因此，连通着外面的走廊长长一条，此刻没了人显得冷清了许多。
周与踱步，不知不觉就往前多走了几步。
没想到在通往南楼的转折处瞧见了一个人，那人正在点火，咔嚓一声，火没点着，反被周与这突然一冒头吓了一跳。
这人没穿校服，不是育人的学生。瘦脸，单眼皮，高鼻薄唇，瞧着年纪大概有二十来岁，一身卡其色衣服，蛮瘦，个子高，扎了个小辫。虽然在抽烟，但是一点儿也不流里流气，衬着他那个头发反倒有点落魄艺术家的意思。
周与瞧他眼熟，可一时间却对不上号。但对方却在短暂地惊讶后扫了周与一眼，带点防备和戒心地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慢悠悠来了一句，“是你啊。”
一开口，是跟脸不贴的沙哑嗓音，艺术家气质荡然无存。
周与也回过味了，将眼前的人对上了名号。
路海。陈安然的前前男友，当时二中名号响亮的大哥大。据说是S市来的，家里管的松，玩的开，人蛮仗义，风评人脉什么的都蛮好。高中读完就退了小圈子，只是让人意外的是他没回S市。之前也有风言风语说他要盘下犬马游戏厅改店面，大概是要留在R城做生意的意思。
更重要的，在上次陈安然给他看的视频里，梁也就是在犬马游戏厅里跟眼前的路海勾肩搭背的。今天在这里看到路海，再联想到梁也在桌肚里回信息的架势，周与就是再迟钝也明白他俩之间关系不错。
就在周与打量路海的时候，路海也在审视周与。
说实话，周与这人他也就只听过，不算上次在梁也出租屋楼道里的黑黢黢的一面之缘，今天算是他第一回见周与本人。
第一眼，路海其实有点失望。当时在楼道里瞧不清，穿着无袖衫的周与瞧着劲儿劲儿的，挺像那么回事，能跟传闻里的人挂钩，也像是能勾着梁也费心费力的硬角色。可今天这么打眼一瞧，这小子穿校服背书包，手捧俩书，活脱脱一个三好学生，忒规矩，也忒没劲。这也是路海一打眼没认出这是周与的原因。
可这第二眼就有意思了。同为男性，他也会下意识比较敌我，更别说他们还曾跟同一个女生谈过恋爱。多瞅两眼，觉出点意思来，路海就有点不爽了。
周与这人长的确实没什么可挑的，单瞧脸，皮肤不算白，甚至有夏季日晒留下的痕迹。胜在骨骼线条流畅，皮肉紧实，鼻骨处微微驼峰，让多了一些很奇异的精巧精致感。不言不语时，瞧着非常冷，加上高个头，站那儿很有距离感和压迫感。
可奇就奇在他都长成这样了，得天独厚的条件，但人却不痞气。只要有几次眼神交触，就能感觉他很沉。这种沉让他没有虚浮在半空中，是实打实落地儿那种真，让他这个人透出一种很珍稀的简单和纯粹来。不难想象，周与这人身上集全了野性和纯良两种反差感，而且，他还真在好好学习，这就很操蛋了，没有哪家混混和校霸是他这么当的。
路海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确实有点意思。
百闻不如一见，路海有点咂摸出来梁也的意图了。
周与盛名在外，不好招惹，难以接近。如果能驯服这种角色，让野兽摇尾，让圣人浪荡，这种情感操控光想想就让人血脉喷张、颅内高潮。
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路海还是从梁经理那儿知道了梁也情感淡漠，已经到了精神障碍的地步，而这种感情游戏、拿捏人心对他而言是是调节乏味人生最刺激的挑战。
一念及此，路海瞧周与的眼神就有点复杂了。这个点在这里等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在等谁。路海估摸着这小子现在大约咬到饵了，正患得患失，不知道战况呢。
想是这么想，但路海也不敢可怜周与。这人身上的疯狗事迹虽然远了，但不是假的。他早前就提点过梁也不要轻易招惹周与，玩脱了谁咬死谁还不一定。
这俩人自个儿都没整明白，还轮不到他这个外人瞎操心。
一念及此，路海别过头，抽自己个的烟去了。
周与没想明白路海是怎么跟梁也认识的。思来想去，他只能猜他们在S市就是旧相识。隔着一个陈安然，周与也确实尴尬，人家不开口，他这个据说“撬了海哥墙角”的“第三者”自然也不开口。
场面就尬住了，好在梁也揣着兜从后面走过来了。
梁也先是瞧了周与一眼，然后对路海点点头，说：“等久了吧。”
“您老大忙人，这不想约个饭都给排到中午了。”路海立即掐了烟，白了梁也一眼，眼底有心疼，大概是气就这么一晃眼的事，眼前这人就又瘦了一圈。
梁也笑笑，又看了眼周与，沉吟了下，向路海递了个眼色。
路海心知肚明，两手揣兜，说：“我搁校门口等你。”
梁也点点头。
这会子，终于是两个人能讲话的时候了。
梁也瞧了眼周与，本以为他会就路海一事好奇，却没想到周与压根没开口，而是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自己。
梁也微楞，接过来。
那是他曾为周与费力补的真题笔记。当时周与因为刘向南的事在家避风头，他就琢磨周与心思，递了个有心思又有诚意的笔记。
没成想，这会儿笔记又回到自己手上了。
梁也笑容微滞，没明白周与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两清吗？物归原主？
梁也指骨抚上深绿色的笔记本扉页，淡声道：“这个对你有用处吧？”
周与答的很中规中矩，他说：“有用，谢谢。”
梁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至少在表面上不会，他也回得体面，“派上过用场就好。”
周与似乎是要转身了，走了两步转头看了梁也一眼，淡淡地说：“你要多吃饭。”
说完人就没影了。
梁也有点搞不清状况，他随手翻开笔记本，居然发现在他写的笔记之后，又多了厚厚一沓用过的笔记纸痕迹。
黑笔、红笔、蓝笔交错，规规矩矩的笔记，一点涂改痕迹都没有。
梁也发认真瞧了内容，发现有几道很眼熟，好像是他上课无聊，听老师讲多种解法觉得新奇，所以无聊抬头看了几眼。
梁也没想到周与居然反过来给他写笔记。
想当初，他给周与做的笔记心意到了但不多。他本身不会解题，所以很多都是照抄蒋宜明的答案，写到后面有点烦，几何图辅助线什么的都是随手画的，歪七扭八。对比周与返给他的笔记，他当初的做法显然是七分的诚意表现成十分。
梁也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这种感觉越过了他的大脑思考范围，萦绕在他的胸腔里，让他没办法理解这是为什么。
此刻，他应该要感到开心，因为他喜欢周与，他攻克了周与，他明确得到了他实打实的回应，他已经占得先机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那种萦绕在他心间的，仿佛是一种很悲凉的嘲讽。
嘲讽他居然妄图跳过大脑操控，试图在无序中摸清楚自己的真实感觉。
梁也心中腾起难以言喻的烦躁感，他拧眉，觉得自己应该加快速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