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脑走出校门后，周与后知后觉地有些脸烫。

现在回过神了，他也意识到自己表现的有点明显，还赠笔记本这事透露着一股诡异的纯情。

正想这事儿，却见不远处有人向他招手。

瞧清了来人，周与有些感慨，今天是真热闹，所有人都凑一块儿了。

天光大亮，他也不好装瞎，只能硬着头皮朝贺博文所在的方向走去。

贺博文今天穿了身服帖合身的白衬衫，衬得他学究气质十足。他驻足在新一轮红榜展示牌前，视线一直追随着周与。

见他走近，贺博文满意地笑笑：“是要回家吃饭吗？”大概是奇怪他怎么打铃这么久才出来。

周与偏头，用眼神示意了北楼后面那一排低矮的小平房，说：“就在食堂吃。”

贺博文点点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从手上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周与，说：“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自主竞赛的事吗？前几天办事的时候看到了这个，想着哪天带给你，结果正好今天遇见了。”

周与迟疑着接过，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疑惑地瞧了一眼贺博文。

贺博文对他肯定地点点头。

那是一张省里举办的、面向市内高中生的理数化竞赛宣传单。R省出圈的教育神话全系在R城，因此，这张宣传单说白了就是贴给他们学校以及主城前三的公立中学的。不少学生通过竞赛一路晋升，跳过高考大关直接保送。

有不少人瞅准了这里面生财的门道，补习班林立不够，更高阶的竞赛班也陆陆续续开在了街头巷尾，贺博文给的这张宣传单就是最大的一家。周与记得，蒋闻曾经也去过一段时间，后来也在省里的数学竞赛里拿过奖。在蒋闻之后，蒋宜明似乎也因为家里人的原因去过两趟，但机构里的人认出他是蒋闻的亲戚后，过高的关注度和期望值反倒让蒋宜明十分不自在，之后去竞赛班的事也就没下文了。

周与原以为贺博文只是客套一谈，没想到他还真拿了宣传单来。

且不说他究竟有没有那个斤两去跟全城乃至全省最优秀的人比，单说让他寒假不打零工，耗在补习班里交钱也卷子就不现实。

周与有些尴尬，又有些无措，他攥紧了宣传单的一角，闷声说：“谢谢。”

贺博文眸光微动，从周与的表情里读出了信息，于是委婉说：“这家机构今年要和育人合作，应该是要扩容学员。虽然扩容不是针对竞赛，但我看你的成绩不错，他们的收费又是按单科成绩来定的，加上学校应该也会出一部分……不要太有压力，可以只当试着玩。”

周与又看了一眼宣传单上的内容，撇过一行行小字，脑中快速换算了一下价格。在不向罗春盈伸手要钱的前提下，他现有的积蓄是够的，但也只是够，投进去意味着他会陷入资金短缺的情况。

为一个可能没结果的竞赛做投资，唯一可压的还是自己的脑容量。

这桩买卖对周与来说还是太奢侈。

周与心动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间，现实将他漂浮的心拉回地面。他瞧贺博文目光向内看去，大概猜到了他的意图，也就带点不怀好意地说：“他今天有朋友找。”

潜台词是，所以你也没办法再接他走了。

周与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贺博文产生这种没有来的醋意。他只是心理医生，尽职尽责而已。或许是贺博文能够彻底了解梁也的每一面，能听他诉说心事，光这一点就让他产生了不耻的妒忌心吧。

贺博文有些头疼地皱眉，无奈笑笑：“像是他做事的风格。”话锋又一转，“上午我登门拜访，听罗阿姨说你最近住校，她让我瞧见你给你带声话，说秋蟹上市了，让你有空回家尝尝。”

“还有就是，出租屋那边空调师傅今天就能装好了，还得麻烦你有空替我给梁也带个话。正好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他跟朋友吃饭了。”

周与应了声。他不知道贺博文现在已经在照顾梁也的日常起居了。这是对待正常人的方式吗？感觉更像是一种软性监控。

贺博文转身就离开了，做事带话一如既往地利落，周与想，他这样的效率派居然会答应照顾一个青少年，有点像男保姆。

*

下午难得有场体育课，一开始照惯例是默认自习的。但见班主任一个旋身拐到门口，招手喊出了方静佳。两分钟后，方班长拍拍手，宣布大家操场集合。

教室里闷声写题的人大多闷闷不乐，不愿意浪费时间耗在体育课上，只有极少数人有意外之喜。

众人被赶鸡似地喊下了楼，聚到操场那儿才发现今天上体育课的不止三班，还有一个国际班的队伍，瞧着名牌数字编号，大约是十九班的，也就是刘向南生前所在的那个刺头最多的班。

扛着单反的摄影师挥舞手臂，班主任充当体育老师，指挥着大家动起来，尽量自然随意的那种。

周与早就见怪不怪了。估计是为了做宣传册，或者是要做什么采访配图，为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他们这些人都成老演员了。

摄像师咔咔拍了十来张，确认符合标准才满意离去。乌泱泱一大群人立即散开，绝不跟其他班的人碰一块儿，彼此都怕掉价。

大约是配合得不错，他们竟然真得了赏赐，这堂体育课真当体育课来上了。

国际班的学生沸腾了，篮球打起来，掏钱找小弟从校外小卖部那儿偷摸着搞点水搞点烟回来，浪荡不羁的派子做足了。

育人体育场不大，因为没什么作用，所以篮球场上国际班占了就没普通班的份了。

秋高气爽，天际的晚霞一泻千里，昏黄，温暖，惬意。微风拂过脸颊，冰镇汽水过喉，校服篮球，真有点青春张扬的意思。

周与还在想着中午贺博文讲的竞赛报名的事儿，正在他神游的时候，一个篮球迎面砸过来。

快飞到眼前时，他才下意识伸手截住了。本以为是刘向南手底下那些人习惯性找茬，没想到对面走来一个栗子头，满怀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啊，哥们，手没准头，差点砸到你。”他示意周与加入他们，“要不来一起打？”

这人身上的善意让周与觉得莫名其妙，还透着点说不上来的诡异。要知道，以前刘向南在的时候，这个栗子头算是左膀右臂，在学校一向对自己白眼直翻，恨不得踩坟头蹦迪那种。

虽然周与不知道从前自己为什么这么招他恨，但可以确定的是，现在他也没什么地方能招他如此青眼。

“不用了。”周与将球抛给他。

栗子头却没退，而是带着点谦卑似的讨好道：“之前那些事是我们过了，不过我们也是受人指使，在后面扇个风点个火，跟你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哪？现在刘向南人走了，我想着，我们都欠你句道歉，这几年不该这么排挤你。”

周与活见鬼似地瞧着他，这才发现栗子头身后打球那帮人脸上都是差不多的表情。

这事整得就挺瘆人了。

周与没搭话，直接起身，打算离开。

这种伎俩他刚进学校的时候栽过一回。

那时有一个普通班的学生愿意跟他搭话，他还心存侥幸，以为真有人瞧得上自己，结果就是在操场公映看电影时被背刺。全场就他一个没板凳坐，那个热心肠说帮他保管凳子的“朋友”其实是刘向南他们安排的，早就把他凳子拿去踮脚了。不久前才下过雨的地，周与就这么坐地皮坐了两小时，屁股湿透了，被耻笑了一路。

栗子头不依不饶追上来，扯他衣角，“给个面子呗。”

周与应激反应甩开了他的胳膊，两个人动作蛮大，引来了不远处两班班主任的注意。

栗子头不好意思摆摆手，示意没事，又转过头对周与压低声音说：“真没别的意思，就想拉你一块儿，你们班也有几个跟我们一起打的。”

闻言，周与看向篮球小队，确实瞧见里面有几个自个儿班的，他戒心降了点。栗子头捕捉到周与的动摇，适时鼓动，“打一把就知道这里面有坑没坑了，来吧。”说着又把球弹给他。

周与这把接过来了，想了想，这人真有点狗皮膏药，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下惹是非，也就顺着意加了进去。

两圈跑下来，周与意外发现这里面真没坑，国际班那几个学生甚至有意给他打配合，气氛好，玩得也尽兴，没糟心事。

打着打着，周与也渐入佳境，满场跑起来。直到下课铃响，几个人跟他告别，又是递水又是递纸巾的，他这才慢慢回过了味。

周与擦了擦汗，他带着猜测心理的成分在人群中搜寻梁也的身影，结果看见他正坐在篮球场外的台阶上。

隔着护栏网，梁也的面孔变得不真切。有人小跑走来，递了瓶水后又凑在他耳旁说话，一副鞍前马后的做派。认人不靠脸，周与瞧见那人铭牌上的数字，判断出那小跟班是国际班的。

周与不自觉皱眉。

远处的梁也像是被身边人提醒了，这才远远瞧见周与正盯着自己瞧。他动了动嘴唇，那人就走开了，只留梁也一个人坐在台阶上。

微风轻扬，梁也对周与回以微微一笑。

淳朴无害，温顺又和善。

周与并不蠢。他隐约意识到，梁也已经不是不简单和神秘的问题了。

那些突然向自己示好的人究竟是受了谁的意？总不会是耶稣现身，圣父下凡。

他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顶掉了刘向南的位子，成了能指使国际班的人了？是陈安然拍给他看的，在犬马游戏厅那一回吗？还是说更早？

周与无从得知。

大概是觉察到周与的反应，梁也眉梢微动，旋即起身，朝着篮球场走来。

“待会儿有空吗？”梁也睨了眼日头，温声道，“不会占你晚自修的时间，但可能会牺牲点晚饭时间。”

周与还停留在刚刚的惊疑中，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看清过眼前这个人，那种不确定让他方寸大乱，只能机械回应，“有什么事吗？”

“不是你说的吗，没事也能来找你。”梁也温柔地注视着他，“只是想带你去看点好玩的事情，就在学校里。”

“来吗？”秋日傍晚的篮球场上，梁也的声音充满无言的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