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群里走出一个精壮的男生，低头瞧了眼刀疤，又看了眼周与，在降到冰点的氛围里戴上了身后人递来的拳套，走到周与面前，朝他脸上揍了一拳。

周与脚步微晃，但依旧站稳了。

对方下手明显收着劲，因此并不疼。

陈安然惊呼一声，没想到还债是这种还法。

见刀疤不喊停，那男生咬了咬牙，又补了一拳，打在了周与的右脸上。

这回兴许是打到了骨骼，牙齿挫伤口腔内壁，周与吐出了一口连带着血丝的唾沫。

陈安然忍不住上前劝阻：“哥，别这样，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刀疤却根本不看陈安然，他终于站起身，极高的个头有很强的压迫感，逼近周与。刀疤伸手，那揍人的男生乖觉地脱下手套，刀疤将手套扔到周与面前，冷冷说：“这就是你想要的日子吗？”

周与咬了牙，没说话。

刀疤却像是已经习惯周与用沉默来面对自己，于是幽幽道：“那小子跟姓蒋的一样吗，品学兼优？是不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入你的眼？只可惜，不知道他会不会也是个短命鬼。”

一直沉默的周与在听到“短命鬼”三个字时终于抬眸直视刀疤，眼中却满是倔强，似乎也在强忍着怒意。

这样的眼睛刀疤太熟悉了。

偏执的、坚韧的，充满生命力的一双眼，对命运不公的无声呐喊，就像……星星。

这是独属于他们那片阴沟角落里的星星，可这样的星星一旦用宇宙的尺度考量，就变得渺小而无光。

“我要见他。”刀疤脸上露出淡淡的笑，那是他发火的前兆。

他屈膝而动，就要起身。

周与却猛地拉住他的胳膊，终于开口，牙齿上沾着含混不清的血渍，“哥，别这样……”语气却越来越弱，兴许是混杂的屈辱和难堪，让他无法说出下面的话。

可就是这简单的一个字，刀疤脸上却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的视线再次落在周与身上。

真奇怪，周与越是为了他人示弱，他就越生气。这样的怒火来得甚是迅猛，隐隐有掩盖其他复杂情愫的意思。

刀疤一把拎起周与的校服衣领，森然道：“别这么叫我，受不起。”他松手，居高临下地俯视周与。

随着他话声落地，站在后方便走出了三五人，团团围住了周与。

*

另一边，犬马游戏厅的包厢内房门紧闭。

方静佳拖着凳子守在门边上，附耳听着外面的动静。路海站在昏迷的梁也身边，此刻也是脸色铁青。蒋宜明和程新遥则坐在后方，紧紧挨着陶嘉，大气不敢出。一路看下来，陶嘉反倒是最镇定的一个，似乎并不担心外面的大动静，只静静地翻手机，不慌不忙地吃着外卖。

陈安然的压抑的哭声在门外传来，飘进屋内众人的耳朵里。

听到这样的哭声，路海不由得皱起了眉。

就在进包厢前，看着表示要留在外面为周与助阵的陈安然，路海内心深处竟有种说不上来的复杂感觉。

周与的心并不在她身上，而陈安然则一直是个风流性格，两人并不相配是很显然的事。反扑追爱这件事，路海一直当笑话看，以为不过是陈安然玩心重，最后总会绕过这个弯。

只是最近这些事，却让路海隐约觉得不对。

难不成，她真痴成这种样子？

乍一瞧，穿着红格子毛呢西装外套、同样配色短裙，蹬着双白靴子的陈安然与穿着规矩校服的周与倒是很登对，拉满了校园恋情应有的、契合普世审美的故事感。

那时，周与弯腰低头听完陈安然的话，垂眸说了句：“谢谢。”

陈安然则抿唇点头。

靠在台球桌上的路海斜眼睨着他二人这番情景，不由得冷冷开口，讽刺说：“别旧情复燃了。”

陈安然闻声转头，拧眉一通呸：“积点口德吧你，自个儿的事都没整明白，还有闲心在这儿扯你姑奶奶的淡。”

路海被骂了却并不生气，兴许真贱得慌，被骂了一遭竟难得觉得轻松。

他这段时间为梁也之事四处奔走，本就烦闷，加上陶嘉待自己一直很冷淡，也渐渐明白郎有情妾无意的残忍事实。那种飞蛾扑火的喜欢灼烧得他近乎绝望，积压的情绪毫无出口。

前几日偶遇陈安然，路海饶有兴趣地见她对上前搭讪的癞蛤蟆一顿乱喷，看着看着，竟乐了。这位行事疯狂、闹出许多口舌是非的“前女友”让他转移了不少注意力。虽说他们之间早就没有所谓的男女情意，但这并不妨碍路海看笑话的同时勾连起了许多旧时记忆。

像机关枪一样的嘴得理不饶人，时常发疯，绝不内耗，脾气臭且轻狂自大，往好听了说是敢爱敢恨，往难听了说那就是做事不考虑后果。难得的是有一副两肋插刀的热心肠，外加一掷千金的脾性，明媚灿烂又张扬，像一团熊熊燃烧的金色火焰。用她自己的话说，这牛屎一般的稀烂性格算是给全天下的白羊座女生招黑了。

大约有着这层原因，被骂了的路海也没还嘴，而是起身去冰柜里拿水。他在场每人都分了瓶，除了陈安然，其他人都老实收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悄然流逝。

他们临时转变了地点，几人抬着梁也移到了游戏厅内里的的一个包厢中。

除了中途陶嘉下楼拿了份外卖外，挤在房间里的几个人都没踏出过房门。

兴许是闲下来脑子才能转，路海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周与。

他不由得第一次认真考虑起这个人的内里品性来。

说实话，他实在不太懂这个人。要说桀骜吧，按他过去那些烂事来说也算有几分，可小道消息传他在学校过得并不舒坦；要说老实巴交吧……算了，这个词他不敢贴在这人身上。

不过最让路海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不明白为怎么周与到现在还没发疯。

上回和梁也私下约见时，路海就梁也大刀阔斧的诸多阴损手段发表了自己的担忧。他问梁也难道就不怕惹恼了周与，到时候搞得鸡飞蛋打。梁也却表示周与最近已经对他不大耐烦了，兴许已经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路海当即便表示那姓朱的警察十分不好对付，估计是他吹了口风。梁也先是没说话，而后平淡地表示自己会解决周与的疑心。

当时路海就隐约觉得梁也恐怕又要发神经，但又不好说得太直白。这小子无法无天惯了，心理医生拴在身边都有本事兴风作浪，又哪里是他能劝得了的。

相识几载，细说起来，这还是路海第一次见梁也发病。确实吓人，搞得一手血。不过路海也不清楚这种突发性晕厥算不算梁也的真正疾病。他只隐约听自己那个老不死的爹说过梁家那孩子精神有问题，但本人极其抗拒治疗，穷尽方式或许也只能做到尽量不恶化。

可大部分时间里，路海都觉得梁也只是个有些被娇纵坏了的病秧子。

正如此时此刻，看着安静羸弱的梁也，再看着门外一心保护梁也的周与，路海竟隐隐觉得或许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任由他二人稀里糊涂瞎搅合下去算了。

屋外的声响不停，那是涉及他人前尘旧事的一场人情清算，不是他们这些局外人能插手的。

就在路海颅内风暴的时候，却见折叠沙发上的梁也悠悠转醒，眼皮翕动了一下。

路海立刻俯身，伸手感受他额头的温度，轻轻呼唤梁也的名字，见对方有反应，路海微微定了心，递过水瓶喂了口纯净水。

梁也睁开眼睛，却并没有什么过分虚弱的表现。他第一眼便看到了正在吃外卖的陶嘉，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抿唇点头。

陶嘉没理会他，径直移开了视线。

环视周围一圈，却没见到要见的人。

“周与呢？”梁也问。

路海神色颇为为难，看向包厢内紧闭的大门，说：“在外面。”

屋内一应人皆垂眸不语。

梁也微微皱眉，“发生什么事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闷沉的响声，像是撞击声。

见路海不说话，梁也就要起身。

“别动。”路海按下他，低声呵斥道。

屋内沉默的蒋宜明、程新遥、陈安然都不说话，眼见无法拦下，陶嘉拍下手中的筷子，冷冷开口：“说了让你别动，听不懂人话？都别拦，想作死就去，反正害的不是自己。”

这番话批得不留情面，就连路海都觉得对一个病号来说实在狠了点。

可奇怪的是，一向肆意妄为的梁也此刻却真就安分坐下来了，竟真老实了，只是极其难看的脸色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快。

*

这样压抑的氛围最终以松动的门把手扭动声告终的。

屋内众人皆屏息以待，门慢慢推开，是脸上尚挂着泪痕的陈安然，而她身后站着的，正是周与。

蒋宜明、方静佳以及程新遥立刻扑上去，梁也却忘记了动作。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周围发生的一切像是黑白电影，所有人的动作都被放慢，只有周与是彩色的。

被拥簇在人群之中的周与此刻也缓缓将视线投落人群之外的梁也身上。

眼神交汇，情愫在无声滋长。

梁也却飞快地垂眸，脸上罕见地露出无措的神情，尽管只有一瞬间，却依旧被身边的路海捕捉到了。

路海屈膝，蹲在梁也面前，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失措的梁也，便对他解释了此前发生的一切。包括他是怎样在学校晕厥，又是怎么样被这些学生给偷偷带出来的。更要的是，解释了之前被刀疤等人伏击的隐患已经解决了。

闻言，梁也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周与。他以为，在触摸到他的黑暗面后，周与的逃避会渐渐发展成厌恶，却没想到，他这些日子居然在想办法替他解决麻烦。

站在人群之中的周与看上去并无异样，或许是刀疤等人最终没有为难他，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无论如何，周与都算因为他的事而受了殃及。

梁也心中隐隐泛起一阵浓烈的恨意。若非贺博文在身边，他早就腾出手来对付那些混混了。若说玩得疯，当初在S市，围在他身边的那些狐朋狗友并不是吃素的，其中有两个如今就在邻城。若集聚一处，撕咬起来，地头蛇不一定压过强龙。

远处的周与终于应付了朋友的关切，这才对梁也开口，不轻不淡问了声：“还好吗？”

此刻屋内的人数分布俨然分裂成了两大地带。

路海、陶嘉站在他这头，而蒋宜明、方静佳、陈安然则站在周与身边。

看着周与身后那些人并不友善的目光，梁也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还不等周与应答，蒋宜明却像是无法忍耐一般，迈步站在了中间地带，神色坚定地看向梁也：“你是不是说过，想做我们的朋友，这是不是你骗我的话？”

众人皆被他这一句打得措手不及。

梁也看了眼周与，想了想，轻飘飘说：“一开始是假的，因为我觉得你们不会喜欢我，所以也没想过能成真。后来……不出所料，你已经讨厌我了，不是吗？”

蒋宜明却震声道：“不是我讨厌你，是你根本就没有做到一个朋友应该做的起码的要求，那就是诚实。”

“一开始，我怀疑你就是杀刘向南的人，是因为你没有告诉我们你也跟踪了他。如果不是你干的，为什么不说出来？但他们都说你不是，渐渐地，我也觉得是我太疑心。可那天，我发现你居然跟踪我们……”

蒋宜明转头看向周与，“就是嘉姐叫我们去聚餐的那天！你走之后，我在嘉姐家对面的马路看见他跟旁边那个男的也进了嘉姐的家。还有，周与，你就没瞧出不对劲吗，为什么嘉姐手里会备着梁也正巧要用的药？！”

大概是越说越激动，蒋宜明的声音都有些失控。

话题中心的另一人，陶嘉，此刻却静静地坐在转椅上，看情况，似乎并不打算为自己辩解。

“难不成，你也打算用巧合两个字来解释这一切吗？”陈安然显然也跟上了蒋宜明的思路，慢慢想到了陶嘉和梁也之间若是陌生人，这之间的巧合未免也太多了。

话说到这份上，梁也刚要启唇，路海便将手慢慢按在梁也肩上，察觉到这股力道，梁也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立场为了洗清嫌疑而揭开另一个人的伤疤。

就在场面僵持不下的时候，坐在后方的陶嘉终于发话了。她淡淡地瞥了一眼梁也，继而对众人道：“梁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我是他爸跟别的女人生的私生女。”

“他的心源性晕厥是遗传，是那男的身上带的，所以我也有。”说出这话的陶嘉异常平静，似乎只是道出一件寻常事。

这话一出，众人皆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