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饶是周与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心惊。

一时间，他不知该惊讶于梁也所捕获信息的丰富程度，还是该惊讶他作为一个局外人竟然有这种敏锐的推理直觉。

见周与不语，梁也坦诚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当初蒋闻和刘向南是同一届的，他们都是校篮球队的成员，关系似乎还不错。但因为蒋闻的人缘一直很好，所以这段关系反而没有你和蒋闻这样令人熟知。这些年，刘向南对你的校园霸凌，我一开始也以为他是为了替蒋闻抱不平，将你当做凶手看待。但后来，我发现好像不是这样。他的泄愤，既有迁怒，又似乎更多的是对你有不满……”

梁也顿了顿，说，“我猜，他或许像朱警官一样，笃定你身上有他们需要的信息，但因为你不愿意配合，所以他才恼羞成怒，将这种情绪演化成了霸凌，对吗？”

周与沉默了几秒，也不否认：“是。”

梁也见他尚且情绪稳定，便继续说：“在你这里找不到答案的刘向南并没有放弃，这中间大概有什么机缘巧合的意外，让他知道了当年事情的真相，但是这个真相应该非常可怕，付出的代价也非常大。以致于他在帮蒋闻申冤与隐瞒秘密之间反复拉扯，最后连精神都出了问题，就像——就像当年的蒋闻一样，精神不堪重负。”

梁也继续推断道：“那天在烧烤店门口你跟他起冲突，一是为了删除他手机里程新遥的不雅照片，二者应该是想试图阻止他吧，可惜，你并不相信他，他也不相信你。”

周与藏在袖中的手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着颤了。

“所以我猜，刘向南最终选择说出这个秘密，但遭到了除你之外的人的阻止，那个人的出手，直接促成了他的死亡，或许是精神上的施压，又或者是千户湾监控死角处的会面，这些都不得而知，但重要的是，那个人一定是学校里的人……”

“梁也。”周与忽然出声打断他的话，“你来这里的目的，是和他们一样，想知道蒋闻的死因真相，是吗？”

所以，包括接近我，也都是为了探知蒋闻的一切，对吗？

气氛缓缓降到冰点，梁也却忽然凑近，周与一时不设防，便瞧见他的眼，那么那么近，像是一汪深泉，诱人深入。

“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你。”

周与凝视着梁也的眼睛，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真假，就好像，只要他说了，那就是真的。

半晌，周与垂眸，苦笑道：“为了我？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有这么大的价值。”

“三年前，我有过一段很糟的经历，那时候，我的状态特别糟糕，以致于我妈无法与我共处。当时我爸妈正在协商离婚，所以我跟着我爸来到他的老家，也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同父异母的姐姐，当然，也在育人初中部短暂地上了一年学。那时候，我的人生处于最低谷，我觉得我没有情绪，总是急切地想要找到乐趣来填补内心的荒芜。也就是那时候，我偶然间遇到了你。”

周与在他的低语中渐渐平静，仿佛被那双眼带入他所讲述的回忆中。

“我说的观察，指的就是远远地看着你。当时的你生活很糟，生活在两个割裂的世界里，这让我觉得很有趣。一开始只是无聊时的打发时间，后来就成了一个观察习惯，我甚至也在想，能不能做得到摆脱泥潭。至于跟踪……或许算是吧，当时只是觉得好玩，我也一直觉得，我永远也不会走到你面前，这只是我自己的秘密花园。”

“后来，我被带回去强制治疗，尽管我不觉得自己那时候有问题。而你，也因为蒋闻的事情陷入绝境。”梁也垂眸，唇边泛起一个淡淡的笑容，他苍白的面颊浮起淡淡的红，“治疗的三年里，我需要在记忆里找到一个支点，帮我做我自己，而你就是我的支点。”

“所以等我康复后，我花费了很大的精力，来到你的身边。我想，蒋闻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朋友，那么，我就帮你找到他身上的真相吧。”梁也顿了顿，将含糊不清的暧昧表述转向正常表达，“趁着时间还来得及的时候。”

梁也的这番话让周与僵在原地，他听出里面的隐晦的情愫表达，尤其是那句“我来这里是为了你”，落在他耳中不免令人多想几分。

眼瞧着梁也这番架势，竟让周与又想到那个惹火的表白梦境，一时间，上头的晕眩也被吓退几分。

倘若梁也真的在这里做出什么越线的举动，他一定无法做出思考。好不容易推心置腹谈到这里，周与不想因为自己晕头转向的心而迷失了方向。

周与单手按在梁也的肩上，略一使劲，便将他掰正了，说：“什么叫趁着时间还来得及？”

梁也被他掰正了身体，眼中掠过一抹轻佻神色，而后便明白，此刻的周与大概不吃情意绵绵这套温情拳，有些话，还得打开天窗来说。

“明年这个时候，可能甚至都不到这个时候，最多高考结束，育人学校就会进行大改制，钱善恭也会升迁到Z城，育人学校的管理层会大换血。”

梁也顿了顿，继续道出周与从未知晓的事实。

“四年前，育人学校内部提议向社会开放式投资，由于育人学校惊人的升学率，让这所学校在教育界和舆论场上被渲染成神话，不仅是本地的，甚至更远省市的商人都来投资。一年后，R城本地的一家承建单位拿下了新图书馆的招标资格，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这家建筑公司的法人代表是刘向南的一位表叔。”

“这次承建拟定的阴阳合同让这家建筑公司赚了一笔天价，所以，刘向南一家算是间接受益者。我猜，也正是因为这样，刘向南在发现那个秘密之后，一定清楚，一旦他挑出了事情，就意味着波及自家，所以他才会反复犹豫。而找你开口，也是他试图降低风险的一个选择。”

“还记得当时刘向南他妈妈来学校大闹的那次吗？他家境并不差，既然当时笃定刘向南死的蹊跷，又怎么会轻易接受学校的和解？赔付的两百万对他们家来说或许并不算什么天价。大概是两方利益共同体会面，分析出里面的利害关系，再鱼死网破只会自伤八百。利益，才是合谈成功的关键。”

梁也的话在周与的世界撬开了另一个更高更远也更冰冷的世界。

承建、招标、两百万，这些陌生、冰冷的词一下子砸过来，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所要抗衡的东西是重重叠叠压在一起的黑暗。

“除了刘向南家之外，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承建商，从食堂承包商，到校服的服装厂，都有这些人的投资。而最大的那个投资人却在投资一年后，因为学校的跳楼案件撤资了。巨大的资金链忽然断裂，加上政府和警方的双重压力，导致他们一个叫“鱼跃计划”半道夭折。”

“你应该还记得，蒋闻的死闹得远比刘向南影响更加严重，因为他当时已经在不少省市级赛事上露过脸，市媒甚至写报道说他是未来可期的省状元。当时的育人也并未轻易就从重压下抽身，只是后来不知道是决策层的哪位大神出面周旋，才将事情压下，但代价是三年后学校将进行重组，尽量在三年内渐渐接手实现全公有化。也就是，像周边的一中二中一样，不再有这种特殊的分班制。”

“这也是刘向南的溺亡案被处理的这么快的原因，离他们的重组只剩下不到半年时间，钱校长不会在自己的任期内再抹上污点。”

梁也的话振聋发聩，让周与意识到了一个冰冷且残酷的事实。

原来，他一直以来的谋划的计划早在无形之中便已胎死腹中了。

蒋闻的死亡让他意识到，尚处于逆境中的自己毫无抵抗的能力，贸然出头无异于以卵击石，他只有忍辱负重，踩着好友尸骨，掩住内心仇恨，在这所唯一能容得下自己的学校里读书，才能渐渐积聚力量，等到有能力的那一天，也就是高考结束之后，再选择替蒋闻复仇。

倘若真如梁也所言，那就意味着，在他高考毕业的时候，终于羽翼丰满的时候，却失去了复仇的目标。

现在想想，许多看似幸运的事实则都是被粉饰的谎言。

比如，学校本知道他和蒋闻的关系，按理来说绝无可能会冒险让他进入晚自修学习。现在一想，是啊，届时所有的证据都将被倾销，蟾宫折桂的学生们又怎么站出来拿前途为自己佐证。正是认准了自己没有抗衡的能力，所以才把他像傻子一样引到瓮中，让他徒劳地做梦。

这就是梁也口中说的，趁时间还来得及。也是当初刘向南猩红着眼嘶吼着的，时间来不及了的真相。

这样血淋淋的真相，残忍得让人觉得窒息。

周与苍凉一笑，内心的大厦以无声之势快速坍塌，他愤怒且无力地狠狠击打了桌面，关节处磕破了皮，擦出血丝。

坐在他身旁的梁也被他这一举动带的身体微微一震，一时间也不再多言，只是默默观察周与的神色。

自从当初天台夜谈的一番话，他便知道周与或许有自己的打算。只是周与一直生活在这样幽闭狭小的空间里，面对的，又是身居高位的豺狼虎豹，致命的信息差让他无法触及更高一层的信息。也就是在那时候，梁也就清楚周与的计划是黄粱一梦，不过当时他们的关系并不如此刻这般亲密，他无法贸然开口，只能自己开始着手做事，想在合适时机为他送上一把快刀。

梁也温声劝慰道：“还来得及。”

周与无意识颤抖的肩膀意味着他的内心情绪在经历一场海啸，此刻，因为愤怒而青筋暴涨的周与却微过憋红的脸看向梁也，眸中却满是防备，他冷冷道：“你是说，你想帮我？”

梁也被他这幅表情所慑，却也神色如常地答他：“如果你需要的话。”

却不想，周与只是冷笑，他皱眉，像是终于了然了一般道：“那你之前做的一切算什么？我从没对你说过我需要你的帮助，可你却已经刺探到了这么多消息，或许在你眼里，我就像一只猴子吧，任你玩耍。”

“不是——”梁也也忍不住皱眉，事情的走向显然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他没想到，周与会这么生气。

“你明知道，上一个试图这么做的刘向南已经死了。”连周与都为自己话中的逻辑感到匪夷所思，“难道就因为所谓的好玩，因为你所谓的有趣观察？就值得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到另一个城市，反抗你父母的意愿，为了一个连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可能的事，付出这种难以想象的代价？”

梁也张唇，那句话似乎并未经过他的大脑，就这么说出来了。

“因为我在乎你，所以我觉得值得。”

话一出，梁也的心也为之紧悬。

周与像个木偶般愣在了原地，仿佛所有的愤怒都失去了方向，方才激动的情绪也因为这句话而被迫中止。他艰难地看了一眼梁也，摇头道：“我分不清，你是在骗我，还是在说真话。”话罢，转身就要朝着大门的方向离开。

梁也却伸手抓住了他的右手，强硬地阻止了他的离开。

掌心相触的一瞬间，彼此的体温交融。

“让我帮你吧。”梁也坚持道，“我会对你很有用。”

周与并未立刻抽手。

良久，他反身，看着被梁也攥住的手掌，眼中似有挣扎。

就在梁也以为他要表态之时，却见周与上前几步，向自己伸出手。

梁也心中惊疑不定，因为那手的方向似乎是要触摸自己的脸。他厌恶任何形式的被掌控感觉，更对这种不是由自己主动发起的亲密接触而恐惧，只是对方是周与，他才忍住面部抽搐，没有第一时间躲开。

淡淡的痒。

“让我想一想。”

等到梁也再回神时，才发现周与已经离开。

刚才，他只是揭掉飘落在他脸颊边的浮毛而已。

梁也怔怔，昏暗灯光下飞舞的浮尘像极了他混乱无依的心。他伸手抚着刚才周与碰过的地方，脑中却空空，心也空空。

一个平时心思缜密如同蛛网的人，此刻却成了个空心瓤的葫芦。

不知过了多久，轻轻一声咳传来。

靠在门边的陶嘉掐了手里的烟头，淡淡瞥了一眼孤坐在屋内的梁也，说：“看来，你成功骗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