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陶嘉的突然发话，梁也却并未反驳。

“你要跟我说什么？”

陶嘉眯眼瞧他，拉下凳子在他面前坐了，单刀直入道：“上回你来找我，又给我带了那些药……是不是为了今天这出大戏打的埋伏？”

脸色尚未完全恢复的梁也只是默默瞧了一眼陶嘉。

见他这样，陶嘉心中便也明白了七八分。

上次梁也登门拜访的时候，不仅关照了她的身体状况，还带了一些日用药品，她当时并未觉得奇怪，但今日突然接到周与急匆匆的电话，陶嘉心里顿时就连了起来。

当时路海还问他如何保证周与不会起疑心，当时的梁也只是说会有办法消除他的怀疑，陶嘉也以为他只是随口一句话，却并未想到，他竟然想出这样决绝的办法。

但转念一想，也是，梁也似乎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或许他的心源性晕厥并非看起来那么严重，只是遗传性问题，按理来说应该和自己的症状差不多。那么，就算周与当时没有将他带到自己这里，或许他也有办法让自己免于身处险境。

一旦借着这次“巧合”，将这层关系剥开，既能消除蒋宜明的怀疑，也能通过这场“生死之交”，来最大程度地抵消周与的戒备。

但陶嘉看到周与竟为了梁也选择再去面对刀疤的为难时，她心里就明白，梁也的毒已经渗入了周与的心里。这也是她当时为什么会对苏醒过来的梁也恶言相向的原因。

梁也这样的做法，实在过于狠辣。

“我既然没有在他们面前戳穿你，也就意味着无论今天这出戏，真也好，假也罢，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但梁也，你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利用他们，尤其是周与，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对你的感觉吗？就算你真的帮他做成了他想做的事，可到头来没，他知道你做的这些，你觉得他还会感激你吗？”

梁也淡淡垂眸，说：“我只是选择了最快的办法。”

给陶嘉送药这件事并非事先埋伏，但今天这场“英雄救美”也绝不是意外。

当时在教室里，远远看到周与吸烟的挑衅之举，梁也竟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他也并不清楚那一瞬间自己是怎么想的，周与表现出的不听话的样子让他烦躁，所以，他急需一种方式来尽快处理这种局面，不能任由其恶化。于是，在和周与不欢而散急性晕厥症发作时，他在给出许多反常信息后主动放弃了注射，笃定周与一定会折返。

他本打算自己说陶嘉的名字，却没想到周与自己先通过药剂标签想到了，这样一来，倒是更好地契合了他的目的。只是没想到中途出了许多岔子，亏得这些人想得出来，带着意识尚且还算清醒的他爬洞离校。若他是真的急性晕厥，按这种颠簸程度，估计可能真的会死在半道上。

戏是假的，但途中，周与等人满脑门汗的表情确实让他在一瞬间产生了淡淡的后悔。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做了，那就要最大化的利用，这就是他奉行的准则。

将自己所知的信息说给周与，再刻意隐去自己在其中的血腥作用，梁也确信，这样已经足够争取周与的信任。况且，他的那些话并没有任何虚假，只是他少说了自己的一部分故事而已。

“你这趟回来，真的就只是为了帮他这个忙？按你说的，之前那个溺水的学生因为这件事不明不白地死了，可想而知里面的危险。只靠你们几个学生，又能做什么？再说，他明年六月高考，在这个关节点上如果挑出事端，会不会对他有影响？这些，你有考虑过吗？”

梁也有些头疼地说：“你究竟在门口偷听了多少？”

陶嘉却避而不答，反问道：“那个所谓的秘密，跟育人学校有关？”

“是，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你的意思是周与知道？”

梁也犹豫了一下，说：“他应该已经看到那个秘密的一角了，但可以确定的是，并不知道全部。”如果周与真的知道一切，那他应该死的比刘向南更早。

陶嘉皱眉，问道：“蒋闻的死，究竟是周与的执念，还是你的执念？”

“在那三年里，这个问题我反复想了成千上万遍，后来，我确定这是我因为他而有的执念。”梁也正色道，“或许你也觉得我很可怕，对他强加想法，但只有这件事，我不会。”

陶嘉面色一滞。

“所以我今天给了他选择的机会。如果他就此放弃，我不会再干涉，或许对我现在我的状况来说很难，但我会努力控制自己，必要时我会回S市，远远离开他，离开他们。但如果他有这个想法，我就会用尽一切方法，帮他实现心愿。这是我欠他的。”

陶嘉没有明白为什么梁也会“欠”周与，只是还未等她开口再问，梁也就说：“你应该还记得，两年前圣诞节你来看我的时候吧。”

陶嘉微微颌首。

“我和你一样都有想拼命逃离的地方，也和你一样，穷尽所有力气，但见效甚微。一开始，我也很想逃，但太累了，我总会做的很糟，让所有人都不满意，所以我试着让它住进我身体里，有时候把自己也交给它，可在我能接受与这种糟糕的状况相处相融时，有人却跳出来说应该把我们割开。我不明白他们要从我身体里剥出去什么，不停有人跟我说我要这样，要那样。到后来，那些治疗的疗程让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了。”

“在R城待的那一年，周与像是我的……小白鼠，我无意搅入他的生活，但是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撞了进去。这之后，在S市的每一次治疗，都不断地加深了我对他的记忆。我甚至觉得，我应该要喜欢他的。”说着说着，梁也自己笑了笑：“抱歉，连我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陶嘉却默默轻叹一声，凝神看他：“所以，你现在为他做的这一切，是因为你喜欢他吗？”

良久，梁也终于抬眼，眼中却有从未有过的挣扎，他说：“我不知道。”

*

逃校之事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

起先是矮子洞被挖，一个国际班的男生与外校女生偷偷在秘密地点亲嘴，接着几个普通班的学生从这儿摸出去买烤淀粉肠，一来二去，这矮子洞不再是秘密。

眼见离放寒假也不过一个来月，教导主任打算就此事小惩大诫，调了全校监控，发现最先有嫌疑的竟是三班的一群人，尤其是里面还有几个学习成绩不错的，竟都齐齐走了歪路。这时，风言风语传出来，说是周与纠集外校的混混聚众斗殴，事情正好撞在逃校那天。

教导主任脸色难看，毕竟当初这群学生就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撒谎溜出去的。只是还未等教导主任发难，校长竟然公开对此事大发雷霆。

周一课间操结束后，案例进行的宣讲动员换成了一番含沙射影与旁敲侧击，寒风猎猎之下，底下密密麻麻站着的学生都听出来钱校长批的人是谁，交头接耳间话就传开了。

讲到激动处，前校长甚至直接拿了话筒，站在三班前的台子上，痛斥道：“我们学校本着为每一位学生提供入学条件，但这不代表学校没有底线，不代表个别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违反校级校规。逃校这种事非同小可，各班班主任自己回去看着办。”

梁也与周与并不在同一队，此刻也不禁随着周围人的视线齐齐看向他。站在队伍后的周与穿的并不多，耳朵和鼻尖都被冻的微红，温热的呼吸像雾一样从他的鼻腔中蔓延开来，他似乎并不在意周围众人对他的鄙夷视线，只是默默站在那里不动。

自上次犬马游戏厅分别之后，周与就开始变得异常沉默，没有正面回应自己当初的话。梁也知道他需要时间消化，也不敢逼的太紧，强行逼迫他有所回应。

只是没想到，他们时运不济，逃校之事一发生，周与等人就立即被拉去了办公室。在班主任和教导主任的双重审讯下，周与心平气稳地将过错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并未强辩。蒋宜明等人本欲说明实话，可脑子略略一转，就知道周与认得快纯粹是不想说梁也病发的事，倘若他们挑了出来，那他们之前做的努力便尽数付诸东流。一念及此，也都忍了，眼瞧着周与再次背上这口主犯黑锅。

梁也自然也知道周与的打算，可这事毕竟因他一时思虑不周而起。他摸清楚了当天犬马游戏厅里那批混混的底细，本打算倒出手来跟这些人算账。可等细细查了，才知道那天那为首的叫刀疤的最后还是心软了，并未对周与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但即便如此，梁也也并不打算轻易放过。直到他探听到那刀疤与周与曾经私交甚密，周与对他还算是敬重。

一时间，梁也倒无法动作了。若换做以前，他大概会随着自己心意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但在这件事上，他却投鼠忌器了。

说到底，是担心周与因为他一步步的得寸进尺而失去耐心。

梁也不想承认的，是他开始在乎周与是怎么想的。

他怎么想的，甚至比结果正确更重要。

犬马游戏厅那边的事暂告一段落，梁也将全部精力放在控制学校风言风语上。但很快，他发现了一个诡异之处。

这次的逃校事件校方反应很大。按理说，如果只是翻墙出校这件事令人恼怒，那在此之前被教导主任逮到的那些违纪学生为什么没有闹出浪花。似乎，在得知逃校的人有周与时，校方才开始异常紧张，以致于当着全校的面批评。

这让梁也觉得，更像是一种警告。

现有的信息与线索可以明确的是，周与身上背负着这个学校见不得人的秘密，正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所以他贸然用非法手段逃校的动作才会引起钱校长精神紧绷。

就在梁也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方静佳提醒他班主任找他去办公室，并说周与受了很严重的责令，或许会被踢出晚自修。

电光火石间，梁也恍然大悟，一个被隐藏在层层迷雾之下的，此前从未思虑过的可能此刻猛然从脑海中拨云见日。

晚自修！

自从周与决定上那个晚自修开始，他总是一脸疲倦的样子。梁也对学习之事并不上心，也不明白他们若想获取高分得付出多少努力，便想当然地以为这些辛苦与疲倦是应该存在的，也就没有细想里面的诸多不合理。

一个需要选拔，但选拔条件与标准却不对外公开的另类晚自习，莫名其妙要求学生不准带手机，强制住宿，并且似乎除了当事者以外，校内其他人对这种东西知之甚少。可以周与为首的当事人，却从不说里面的事情。

一个无比矛盾却又自洽的逻辑漏洞，就这么活生生地卡在育人学校的教学体系里，没有任何人觉得有问题。

梁也疑心这里面有猫腻，面对班主任的问话，梁也给了几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将注意力引向校外纠纷，而不是校内矛盾。

等出了办公室之后，梁也站在扶杆上眺望远处。

从这里看，矮子洞在操场边的围墙处，越过了围墙就是校外小巷。可若沿着这青藤围墙往里走，似乎能通向学校后面那栋废弃的教学楼。

梁也心下有了主意，略一打听，从几个国际班的学生那里弄清楚了原委。

听说，这栋教学楼以前叫“鱼跃楼”，楼前还有一大片带有紫藤花的花园，爬山虎等青藤顺着围墙原本是育人学校发迹的旧址，后来学校扩建后，老旧的教学楼无法适应现代化教学方式，就渐渐被废弃，成了堆放废旧桌椅、以及开设晚自修的场所。

鱼跃楼……夭折的鱼跃计划……

这样的重名一定不是单纯的巧合。

梁也觉得，那个鱼跃楼里一定有他想知道的一切，包括周与隐藏在心底的秘密。

事不宜迟，他决定，今晚就去那里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