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车走远后，梁也这才转身看向面前的筒子楼。

四层楼高，一条长走廊串着十来个房间，灰扑扑的墙体上却挂着巨幅的醒目广告。

一楼多是些常规铺面，二楼连同二楼再往上就是各种补习机构和补课机构。在这个还算是车水马龙的城中心地带，这座老旧小楼竟然难得将墨香和铜臭二者兼顾。

梁也沿着楼梯道漫步而上，楼梯上沾了很多广告传单的碎片，混杂着冬日的泥水显得脏兮兮的。拐到了二楼的时候，一个戴着小牌儿的年轻男人就迎了上来，手中不忘送上一张传单，“同学是来报班的吗？”

梁也没有拒绝他的热情，粗略扫了两眼就问道：“这是扬帆教育的吗？”

年轻男人愣了愣，冻得发红的鼻尖耸了耸，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同学，扬帆是竞赛机构哈，你是不是问错了？我们学星也很不错的，咱们特别欢迎艺术生报名，这不快寒假了吗，过阵子集训也开始了，你——”

梁也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论脑子自己与学霸什么的绝对不沾边，但像今儿这种被贴脸否认智商还是头一遭。但细细一想，也是，也只有像周与和蒋宜明那种努力学习的人进竞赛机构才合适。上天就是给他一副学霸长相又怎样，真正去了，少得可怜的脑容量都不够上称掂量轻重，不伦不类的平白惹人笑话。所以，像他这种笨人还是不要心胸狭隘的好，争这一口气只会显得自己更磕碜。

“我是来找人的。”梁也礼貌笑了笑。

热情的年轻男人大谈特谈，说梁也的身形条件不学个表演真是可惜了，又搬出了他们机构曾经有个学生在省里还拿过大奖，长得也特漂亮不说，画画还好。

梁也带了点试探地问：“那个人是不是叫陶嘉？”

年轻男人惊了，直呼一切都是缘分，更加卖力推销起来，直到梁也搬出自己声台行表样样皆差，毫无艺术造诣，最主要还是囊中羞涩后，男人才悻悻离开，走时不忘梁也指了路。

费这老大一番劲才到了目的地，看到了想看的人，不待走近，梁也便扬唇微笑。

冬日寒冷，室内嘈杂，没有老师坐镇，里面坐着二十来个年纪相仿的学生，男女皆有，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儿交谈着。只有一个落了单，坐在前排作为中央，默默地来回翻着一本宣传册。

梁也伸手，在玻璃床上擦了擦，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刺进身体里，雾蒙蒙的玻璃窗有了一块清晰的视野。

梁也弯腰，轻轻叩了叩窗。

一声，无人听。

两声，无人应。

到第三声，心上人终于回眸。

梁也扬唇，眼睛亮亮的，弯了弯指尖，无声地朝着尚处在状况外的周与打招呼。

周与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无措变成带着点儿惊喜的笑意，他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窗边的位置，推开了一道窗缝。

“你怎么来了？”周与轻轻握了握梁也的手，发现他的指尖冰凉。

梁也眨眼，“昨晚不是说我回来找你玩儿吗，这么快就忘了？”

“这么远的路，用不着特意跑这一趟。”周与本来想说，你手都冻冰了，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有点儿腻歪矫情，便改了口，“你要是觉得无聊，我下了课可以去找你。”

梁也却笑：“我严重怀疑，你是不是真觉得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大傻子，整天除了玩就是玩。”

周与无奈道：“难不成你要跟我一起在这个竞赛班里待着？”

“那我岂不是成了挂车尾的笑话了。”梁也失笑，“我跟我妈说我要留在这里考雅思，有个正事也好让她能答应我留下。就在你们上边那个屋子，我也是来好好学习的。”

周与不知道梁也什么时候敲定了这个想法，细细一想，忽然就记起，当初那个“梦吻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在他家的小饭馆里，他和贺博文提过一嘴竞赛班的事。

当时的梁也瞧着闷声不作气的，可兴许他那时就有了想法，然后默默施行，就有了今天这个突然到访的一幕。

周与觉得，自己走过最深的路，就是梁也的套路。

就算不在学校不在同一个班，他总有办法真的能在他身边出现。

要不是彼此喜欢，这可真得算是个神经病级别的控制狂了。往往好事坏事的性质就在那么薄如蝉翼的一线之间，偏偏梁也就有这个本事，总是能站在绳索上起舞。

能把事情办到这份上，也算一种本事了，周与想。

梁也抽手，看了眼手机，问：“你这边几点下？”

周与想了下，回答道：“上午办一下基本流程，十点半就能走了。”

“我跟你差不多时间，今天报名没什么事。”梁也笑了笑，“那你把中午的时间分给我吧，咱们一起正儿八经吃个饭。”

周与望着笑语盈盈的梁也，没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右脸颊，等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行为后，很自然地移到梁也的连帽卫衣上，摘下了一个所谓的脏东西，淡定自若地说：“可以。”

梁也何其敏锐，想存心戏弄他，便捉住周与逃离的手，扯到自己脸边轻轻蹭了蹭，低声道：“我可是要跟你说正经事的，你这心动的也太早了点。”

屋内还有不少人，这属于青天白日之下耍流氓了。

周与被撩拨得心痒，于是懒得理他，直接合上了窗缝，将低眉浅笑的梁也一把推开，隔绝在外。

*

“等等，你刚刚说的……是高岩？”

筒子楼的一层小面馆里熙熙攘攘，最靠里的一张桌子两个男生相对而坐。约饭中途，梁也打开了话匣子，原本沉默倾听的周与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忍不住出声打断。

小面店老板一手一碗R城特色湖虾籽面，热气腾腾，梁也本欲说的话又吞了回去。

等店主走开，他才慢条斯理地说：“对，就是他。按你之前的回忆，很明显那只录音笔就是他想陷害你的，所以我们当然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周与瞧着语气轻飘飘的梁也，试探道：“你想干什么？”

闻言，梁也挑眉，笑道：“当然是把他抓起来，痛扁一顿，最好剪掉两根手指，让他长点记性，知道什么人不该欺负。”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近乎天真的残忍和冰冷。

周与：“……”

梁也夹起一只被面汤泡发的虾干，艰难入口，不再逗趣，而是摆正了神色。

“还记得你之前说的那颗白色药片吗？”

周与微微皱眉，点头。略一反应，他便明白了梁也的意图。

当时在诫训室内，通过机器扫描的高岩站在一边，领到了一个透明纸袋包裹的不明白色药片，并且当着巡检员的面吞服了下去。当时的高岩言语间闪烁其词，周与也隐约觉察到那颗药片的不寻常之处。

“你也怀疑那颗药有问题？”周与压低了声音，“但高岩当时已经吞下了，那个药片应该是定时定量分发的，他身边不可能有存量。”

“不一定非要实物，如果他不是第一次服用，身体里应该会有残余剂量，只需要检测毛发就能查出来。”

当时只是听周与粗略描述了一下事发现场，梁也便敏锐捕捉到那颗不起眼的药片。

多年的服药经历，以及在贺博文的三年治疗下，梁也对这些精神控制类药物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学校里当然不会有精神病，也不会无缘无故给健康的学生分食药物。联系到出入其中的学生高强度的学习，梁也下意识猜测那可能是一些强制提高注意力的药物。

药与毒之间的界限微妙，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

倘若高岩真的吞服的是某种特殊药物，那他的毛发检测结果就能成为他们告发诫训室的一大利器。

“之后呢？你要去哪里检测？”

梁也淡定回话：“贺医生已经答应了会经手，相比其他会引起我妈怀疑的专业医生，他是最佳的人选。不过他现在还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我想的是，等我们确定了药片成分，或许会需要他的帮助。但这是后话，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商量再做决定。”

周与第一次觉察到梁也的心思缜密。

周与却有些担心地说：“虽然没有撕破脸，但高岩肯定知道我怀疑他了。”他不好弄到他的贴身物品。

梁也示意周与安心，“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交给我吧。”

周与想起，梁也和高岩现在还是邻居，但前几天他就已经听罗春盈说高岩这几天正准备搬家了，所以，这便宜邻居也做不了几天。

还能有什么办法能在这几天内接近高岩，弄到他们想弄到的东西呢？

梁也被盯得不好意思，只得老实交代道：“偷啊！”

似乎是担心周与反对，梁也又补了一句，“我和他关系还不错，勉强能说的上几句话，他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所以，我去偷最合适。”

周与有些讶异梁也的坦诚，他倒没那么圣父，当然不会因为偷窃不高尚就阻止这个计划，他只担心这个冒险的计划会有什么差错。

“不如这样，到时候我引他出去，你再趁机溜进去，这样也安全点。”

“咱俩做双雄大盗呢？”梁也一乐，“你这么说，都像是我带坏好学生了。”

周与笑了笑。

只浅动了几筷子的梁也开始百无聊赖，藏在桌底下的脚背慢慢沿着周与的鞋边靠近，慢慢地踩着他的鞋边儿玩。

周与一抬头，就瞧见梁也靠在椅背上，脖子缩在白色毛衣里，盯着他眉眼弯弯地笑。

店里吃完面的人也不少，多是朋友相携来的，吃完了也都习惯性地低头刷手机玩，像梁也这样静静不碰手机不说话的，放眼小城都是少有的。

有一瞬间，周与觉得他在梁也眼里像只上了发条的玩具，他总喜欢用那种带着点好奇的眼神看自己。

梁也似乎会的东西很多，会玩四阶魔方，会打游戏，会弹钢琴，会画画，会经常在班上偷偷低头滑手机，但周与却总觉得，这些事似乎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他似乎，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兴趣而做这些所谓的“兴趣”。

反而是这一刻，静静坐着自己的对面，默默观察，把踩鞋当成乐子，更像是梁也发自内心觉得有趣的事。

一念及此，周与不免内心柔软了一下，也就任他发疯踩着玩了。

“哎，你给我的备注是什么？”梁也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亮晶晶的。

闻言，周与搁下筷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开手机，递给梁也看。

干净得可怜的聊天页面，梁也是唯一一个被置顶的特别关心，备注是一颗“椰子”小表情，没有任何文字。

梁也唇边扬起弧度，“玩谐音梗？你还挺有情趣？”

周与老实回答：“看着可爱。”

梁也不禁失笑，凑近了盯着周与，呼吸温热，慢声细语。

“你觉得我可爱？嗯？”

周与收回手机，不肯回答。

梁也偏偏不依不饶，越凑越近。

周与只能伸手抵在梁也脑门上，将他轻轻推了回去，“又发疯？”

梁也忍俊不禁，不再调戏，转而拿起手机鼓捣一阵，将屏幕亮给周与看。

他将他的备注改成了一个“蓝色小鱼”的小表情。

“看，多般配。”带着点得意的尾音。

虽然他们都活在阴暗冰冷的环境里，但在这个他们幻想的世界里，他们都可以是热带生物。

周与抬眸，对上梁也笑意盈盈的眼，心里泛起了难言的暖意，冲撞着他的五脏肺腑。

他觉得自己应该捉住他紧紧抱住，又或者狠狠亲一亲他，但又觉得那些动作太直接热烈，与他心中的细软的绵绵爱意不相匹配。

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一起，就已经很好。

要是能一直都这样，就更好了。

“你只吃这么点吗？”周与还是没忍住开口。

梁也抿抿唇，摇头：“不饿。”又抬头瞧周与神色，“你不会生气吧？”

周与失笑：“我是暴力狂吗？为什么会天天生气？”

“不生气就好。”梁也道，“你开心，我就开心。”

周与喉结滚动，垂眸说：“如果你多吃一点，我就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闻言，梁也脖子也不缩着了，整个人凑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什么好玩的地方？”

他这一近，美貌攻势太强，让周与险些失了呼吸准头，便仓促道：“先保密。”

桌底下，踩着鞋边的脚似乎有些不满，加重了力道，然后缩了回去。

梁也伸出从口袋里捂得暖和的双手，不情不愿地提起了筷子，在碗里搅了起来，似乎是在挣扎。

四目相对时，周与忍住快要松动的心防。

不能心软不能心软不能心软。

挑食当然不是罪，但养成厌食就是大过错了。他希望他能多吃点，不要再这么消瘦下去了，看着真的会让人心中发酸。

可瞧着梁也那双眼，最终，周与还是主动从他碗里夹过一大圈有点儿坨了的虾仔面。

剩下的份量不多，根根分明，卧在瓷白的汤碗里，汤水飘着嫩绿小葱，鲜香四溢。

“留这么多可以吗？”

“哼。”梁也垂眸，嘴边扬起漂亮的弧线，他虽然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手却已经捡起筷子老老实实吃了口面。

桌底下，那只缩回去的脚又开始沿着对面的鞋边儿贴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