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1走神了，以至于他没有听见娜娜甜醒来的消息。

娜娜甜在进手术室的前一刻挣扎着醒来，对看守在她床头的警察目眦尽裂地喊，她手头有黄仁雇她的视频，黄仁一定是因为这个视频才来杀她灭口的！

铁证如山面前，黄仁开始发疯，

他发疯般地捶着面前的审讯椅的桌板，巨大的响声在逼仄的审讯室里回荡。警察赶忙按住他，他额头的伤口再一次挣裂流血。黄仁一片血红的视线里，看见了警察调取出来的韩章车祸那天的手机通话记录。

凌晨半夜的时间，全是一个重复的号码。和娜娜甜当时化名许娇出示给韩章父母看的聊天记录不同，不是伪造，是实实在在掩埋在时光洪流里的一颗钉子，此刻穿越茫茫黑夜，将尘封的罪孽击得粉碎。

“黄仁！那天晚上你到底在哪里！”

黄仁抖如筛糠，两眼发直地盯着警察手中打印了通话记录的黑白A4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的手机号码。那晚他不停的打电话给韩章，叫韩章不要轻举妄动，有事好商量。

韩章怎么说的，说他要报警，还要找审计部告发，告发他在设计项目上偷工减料中饱私囊。

“……我、我在单位加班！”

“加班？你的下属说你从来不加班。”

黄仁又要咆哮：“你他妈要是问元楚，他肯定把所有的脏水都泼我身上！”

“是不是脏水我们警察会判断。你们两个，摁好他！”

621听着审讯室里的动静，面前的警察还在想着让这个小年轻再留一会，就见他自己说：“如果你们现在在追查韩组的案子，我有一个线索，不知道能不能用得到。”

一段监控视频。

高设院停车场的监控视频，时间正好是韩章出事的那天晚上。

“我和同事当初都受过韩组很多照顾，他突然出事，我们都很意外。葬礼后，我想想还是很介意，就当自己多此一举，去复制了出事当天单位停车场的进出记录。”

耳机那头，正在擦头发的元楚一愣，他当时确实有过保留监控的想法，当然刚开口就被保卫处骂走了。那莫渝是怎么……

621笑笑，说：“主人忘了？我是AI啊，还原被覆盖的监控数据当然是行家。”

元楚：“可是都一年了……”

621眉眼弯弯：“那我是不是很厉害？”

元楚接不上话，他在瞒着自己的同时，到底又私下做了多少工作……

而警局这边，黄仁看着还原的监控里傍晚五点半自己就开车驶出高设院、再没回来的画面，指甲几乎陷进了掌心。警方同时调出了当时高设院的停车场进出闸机口记录，与这份监控完全符合。提前堵死了类似于开车的不是黄仁本人的一切说辞。

不在场证明提供不出来，621静静看着那条安静昏暗的长廊，又补了一句：“我给黄所开过车，我觉得，可以查一查他的违章记录。”

一年前的雨夜，视线那么不好，又在紧张的追击韩章的车，直到把他逼落悬崖。

沿途中黄仁可能没违章吗？不可能的。

看着出来交接任务的警察，621知道黄仁今晚是出不来了。

不止是今晚。

小雅拎着包跌跌撞撞地赶来，差不多时间赶来的还有杨洪平和姜院长秘书苏海东。三人在大厅里看见“元楚”，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警察请了进去。621在他身后道：“飞仙桥，杨院长，董事会上的话——”

杨洪平回头，621双手插着兜，长身玉立，他的白衣服上甚至还有雨迹、泥水和斑点模糊的血迹，却显得那么干净，背后一切的蝇营狗苟都像董事会那天漂浮在空中的尘埃，终究是尘埃。

“真想不到啊，存监控、查违章，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就有的吧。”高天晃到他身边，“费劲辛苦搞来的证据，就等着今天这个时机交给警察？”

浓郁的古龙水钻进鼻腔，621往边上移了一步，“这个时机是你报警才会有的。”

高天摇摇头：“不，是因为你找到了’许娇’。”

621不置可否。

高天追问：“你就不问我为什么突然报警吗？”

一个小警察朝他走来，621看了一眼外面还没停的雨，低头打开了打车软件。“有的时候，不那么白的人，比全白的人营造出的形象更’可信’。”621原本不想说，但想起家里还有一个心心念念等他回去的人，话便绕过了理智还是溜了出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你的。”

警察终于示意他可以回家了，621看了一眼高天身后的小雅，随即头也不回。高天看着他的背影，薄薄一层棉质布料盖住修长但绝不羸弱的脊背，平直宽阔的肩膀下面是线条利落的蝴蝶骨，衣摆没有收进腰里，但警局门口的冷风一吹，正好勾勒出腰际急剧收紧的曲线。

高天比夜雨还要阴冷湿滑的目光黏在“元楚”的背影上，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编辑文字，一并发给了“元楚”的微信号。

【元高工，我发现你好像真的和初见时不一样。】

夜雨越来越大，621没有带伞，湿着脑袋一头钻进网约车里，好心的司机师傅给他递一包抽纸，眼角余光瞟到他的脸，621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师傅先吓了一大跳，丢了纸巾一脚油门飞走。621被惯性甩在后座位上，心想看起来也不像是十年的老司机，至少这加速技术，不如他家主人多了。

等到一路飞奔上楼，621的全身也湿的差不多。开门的瞬间，元楚正好从厨房端了姜汤出来。碗里的滚烫液体差点和什么一起打翻，元楚看着他落汤鸡似的可怜模样，喉咙动了动：“……衣服拿进去了，快去洗。”

621怔怔道：“好。”

浴室里水汽还没完全散去，621能看出来刚刚元楚洗了很久，下意识觉得安心的同时，也希望他不要晕堂，刚刚看他脸色好像还好。那他说的身上的伤，就是撞车时自己没早一点拉开他的淤伤吗？

当时的情形，应该不止腿上有。621洗了他诞生以来最快的一次战斗澡，穿衣服的时候才发现，元楚给他拿了新睡衣，等等，他早上的睡衣好像……

正穿在主人身上！

621愣了，穿错了，这一定是主人回来没顾得上，随便穿错了。

他出来就直奔储物柜，拿了药箱要给元楚上药。元楚坐在沙发上，抱着一碗姜汤发呆。621看见自己那身蓝灰色的泡泡棉睡衣穿在他身上，衣领处被凸起的锁骨顶出深深的缝隙，露出里面雪白如玉的肌肤，隐约又觉得心跳有点快。

“发什么呆，先喝完。”元楚把姜汤递给他，盯着621一饮而尽，白瓷小碗放在茶几的玻璃台面上，一声清脆的响过后，两人又诡异的安静着。

元楚光着脚抱膝坐在沙发上，也不抬头看他。621把自己从头到脚检讨一遍，也没自查自纠出来什么。他把云南白药拿出来，半蹲下身抬头望着元楚：“我先帮您应急处理一下吧，严重的话待会还要冷敷。”

元楚看他，心想你这是什么姿势，又是什么语气，这个时候装可怜，就可以把这些天坑蒙拐骗又孤身犯险的事蒙混过关吗？

元楚不说话，621也不敢说话了，他睁大眼睛看着元楚。主人好像确实，是在生气吧……

自己怎么老是在惹他生气呢。621想着，自己情绪值也开始疯狂下掉。

元楚看不下去了，一把提溜住他：“你坐着。”蹲着跟个垂眉耷眼的狗狗似的，弄得像是我在惩罚你一样。

这个AI真的惯会伏小做低装可怜。元楚深呼吸一口，牙根子又开始痒，一低头就看见621右手的鱼际处，上面他下午的咬痕只剩下淡淡的几点红。

……算了，已经咬过了。

元楚叹口气，刚要把自己的袖子捋起来，旁边的621突然开口：“我在你和华图宫粉的聊天群里看到了韩章葬礼上的视频，上面拍到的他女友很像我做网红经济功课时参照的一个样本，就觉得韩章的死亡有异常。和华图实地调查，确定了她——就是今天你看到的娜娜甜，是受人所雇，当时我在她手机中植入了程序，拷贝了她当时偷录的黄仁和高天一起雇佣她作假的视频。下午，我察觉到她和黄仁要去云合区，同时黄仁买了行凶的器材，这才着急出门……最后，就在刚刚，她主动把视频交给了警察，作为黄仁害死韩章的证据之一。”

他竹筒倒豆子，把事件原委交代了干净。

元楚说不出话，睁大了眼睛，刚刚因为热水澡和姜汤而稍微红润一点的脸色又开始飞速泛白，621看了看，还是一把握着他的手。

“我有视频，但我不方便交给警方，容易把焦点转移到你身上，所以一直在等待他们狗咬狗自爆的时机。”

元楚：“……所以你主动打破了他们表面上虚假的平衡。”

621点头，又连忙摇头：“也不全是，飞仙桥是真的被替换了图纸。”

元楚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语气不发抖：“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621看着元楚已经掉色的脸，规矩地在沙发上坐好，双手都乖乖放在膝上，垂着脑袋开始坦白从宽。

“韩组出事那天的停车场监控记录是我黑进保卫处安保系统里再编程还原的，不能直接说，所以说是当时放心不下复制的。黄仁的违章记录是调查的时候没有思绪，就黑进交管局的系统里试着查一查，交管系统里记录他车当晚的点位，导入地图后形成的行车轨迹，和当晚韩章的轨迹高度重复。这些只能算辅助证据，到了三级支路点位信息就没有了。但是可能算苍天有眼吧，我在韩组车祸的临海公路入口处，发现了黄仁的闯红灯记录，时间和韩组的坠崖’意外’的死亡时刻正好能对的上。”

元楚连呼吸都忘了。

“现在警察应该也查到这块了，黄仁在韩组出事当天晚上五点半就离开了高设院，然后一直到凌晨1点多都有和韩组的多起通话记录，同时有在事发路口的闯红灯违章……剩下来就看警方的审讯工作了。我离开的时候，杨洪平和苏海东正好一起过来……”621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黄仁出不来的话，飞仙桥，估计要重新立案了。”

元楚仰着头靠在沙发上望天。

621偷偷瞟一眼，元楚的脸色倒是没再差下去，但是他也实在拿不准要不要再继续说。

元楚看着天花板上的灯，直到闭眼时眼皮有一个明亮的光斑，他艰难地把头拉回来，两腿交叉盘着，元楚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姿势好适合就地圆寂。

621看他明显滞涩的动作，两边纠结一把，还是心一横，上手拉开元楚的袖子，还好，左手臂没伤，就是手心有点红肿，应该是追车的时候握方向盘太用力了。

“继续啊。”元楚黑白分明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哪有交代到一半就开始动手动脚的？”

虽然这个动手动脚是十分字面意思的、非常单纯的动手动脚，621还是听得一愣。

“今晚你说的警察来的时机不对是怎么回事？”

621把他袖子放下来，刚想组织一下语言，元楚就说：“不准再瞒我！”

621抬头，正好撞进元楚的眼睛里。

他知道，元楚和他一样，眼睛很好看，下面横着一双很饱满的卧蚕，笑起来满满的潋滟水光，像人间最美好的一场梦。但是不笑的时候，不同于自己无机质的空白，元楚则是深潭一样沉静，平静的水面下，掩藏着只有他知道的汹涌暗流，连眼尾垂下来的长长睫毛都平添了几分尖锐的气息。

“你在耳机里应该也听到了，报警的人，是高天。他直接揭发了黄仁找他雇娜娜甜伪装韩组死因的事。”

元楚被睡衣袖口半掩的拳悄悄攥紧。

“突然之间的枪口调转，一定有诈。”621沉声说，“但是也不用害怕，他和黄仁的烂账警察会好好调查，高天自己的尾巴也不干净。”

“可是，”元楚的声音开始变得喑哑，“他既然敢这么做，肯定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621握住他的手，把紧握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再贴上去掌心相扣，“我会保护好你。”

又来了，元楚看着他，心里又有点想骂人，还有点想哭。

他当然不会哭，就像他也不会骂人，他只是把自己的睡衣衣角掀开，露出左腰侧的一大片青紫：“腿上还有。”

621说不出话了。

那青紫实在狰狞，和周围白皙的皮肤相比，像是宣纸上被泼翻的墨，张牙舞爪地爬在元楚单薄的腰侧，淤血沿着胯骨一路向下，睡裤下的伤势怕是更恐怖。

他喉咙嘶哑：“……对不起。”

“现在知道说对不起了？”

621什么都不敢说了。

他满眼都是元楚身上的伤，如果自己晚拉一秒，疯狂的黄仁就会用将近一百的时速直接撞在元楚的身上，到时候他看到的，就不会是这点淤青，可能是满眼的鲜血、零碎的断骨，甚至是再也握不住的消逝的生命。

眼中蓝光隐秘翻涌，再被强行压下。这次不用中枢神经电击，621也觉得心疼得快要喘不上气，整个程序摇摇欲坠。

“你下次去返厂，我必须要和你一起去，把你脑子里面的固执、嘴硬、反骨、莽撞、不听话……”元楚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开口列621的七宗罪，列了半天也没列满，“都格式化了才好。”

621的瞳孔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元楚骂完，看旁边半天没有动静，再一看，这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莫渝……”元楚轻声喊他，自己刚刚话说太重了吗？

再一看，几颗晶莹的东西，折射着隐隐的微光，啪嗒啪嗒的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