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脚步一刻不停地踏遍了中州大地,就像不能回头的时间那样,渐渐带走了这场由边关刮来的寒风。
鲜花挂上枝头,绿意蔓延开去,铺张成一场盛大且不知疲倦的希望。过往种种皆不可挽回,往前走才是人们唯一能做的事。
伴着春的躁动与热情,韩凛处迎来了开年的第一个好消息——派去边关交易马匹的队伍,回来了。
这一次他们引进的是踏燕驹,据说乃是汗血马与其他更为适应长途和干旱的马匹杂交而来。耐寒耐热,速度卓绝,体型又十分适宜做战马。
仗义入京的八名养马人,也都是照料踏燕驹的行家里手,能够为京中御苑带来宝贵的经验,大大节约学习的成本和时间。
故此,当消息一传回来,韩凛便大笔一挥将原先的“育马院”改为“金络苑”,取“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之意!
紧接着,第二个消息也从边地传到宫里,落到了韩凛的书案上:
穆王一行已经查明,此次朔杨之乱,根源在于当地长使贪污纳贿。不仅私自侵吞加固工事所需的银两,还添换次料、假料用以维护城门,导致当日之乱城门一举被破。
以上桩桩件件都有严飞阳找来的边民、工匠作证,而那些瓜分国家钱财的蛀虫也被穆王一一揪了出来。
在如山的铁证面前,涉案六人均无可辩驳抵赖。本着从重判罚的原则,此六人无论贪污金额大小,皆被穆王下令斩首。
行刑前先坐囚车绕城一周,后拖至城门处,为战死的将士、百姓叩头请罪,再施以刑罚,人头悬于城门之上七日示众。六人家产全部抄没,用以补偿朔杨百姓生计。
家人中,成年者一律流放,未成年者皆留在当地服苦役,终生不得释放。
韩凛看着这封洋洋洒洒近千言的奏折,眼眶不觉有些发酸。
他的手颤抖起来,长久压抑的怒火燃烧成一把烈焰,加倍反噬而来。最后,狠狠将奏折掷了出去,“做得好!皇叔此举,真乃大快人心!”
韩凛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挤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杀意,“血债血偿,就先从这帮蛀虫开始!”
之后他又回复批文,同意穆王奏折中所说,让校尉季鹰接任驻军统领一职。
只是朔杨城内贪墨成风,绝非一朝一夕,所以长使人选还需多加斟酌,目前是由季鹰暂代此位,领着百姓们恢复建设。
而这第三个消息距离韩凛最近,却是最晚到的:三月十日起,京城御塾将正式接纳学子,开书讲学。
第一批共有七十五人,皆是各地举荐的有为之人,年纪从二十岁至三十五岁不等。可以说,既囊括了新鲜血液,又兼顾了人生阅历丰富的壮年,为将来各个位置上的人都做出了应有的规划。
从秦川那边传回的消息,则更令韩凛高兴。
虽然他动用了奏折的形式,可其中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些白话,甚至不乏调侃和逗乐。韩凛看着上面的字,就好像看到秦川在自己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述。
从怎么去山隼军挑兵、怎么“以德服人”、怎么熟悉队里人的个性喜好,再到如何编排战术训练、如何进一步增强士兵们的体力与耐力、如何将步兵战术融合进骑兵思路……以上种种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韩凛在阅读时,总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一是笑他这般孩子气,上的奏折都与众不同;二是从字里行间就能感受到,秦川近期的快乐与充实。
“这样就好……”不知不觉已看到了末尾,只见一句“平生所愿,天下太平,君安长年”停在奏折的最后。
韩凛温柔地笑了,眼神中波光潋滟。他抬手在最后几个字上反复摩挲,回想着除夕当日的那个吻,心下是不断涌出的欢喜。
可现在,还没到能儿女情长的时候,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这份默契不必宣之于口,彼此就已经心下了然——家国天下,永远排在个人之前!并肩作战,才是两人情感中,最极致的浪漫!
合上奏折,韩凛仰靠在椅背上。他的太阳穴有些疼,不停地突突跳着,只能先闭起眼睛用手按压眉心。
这一幕,正好被前来更换茶水的孙著看见,他连忙往前快走几步道:“陛下,可要传御医?”
“不必。”干脆地拒绝和孙著猜测的并无二致,“明天就是亲耕礼了,等忙完再说吧。”
孙著并未执意相劝。他早在心里埋好了一个主意,等亲耕礼一完就准备面呈陛下。
在孙著看来,只有这个主意,才是缓解圣上疲乏与操劳的真正良药。
到了亲耕礼当日,韩凛自然是天不亮就起了床。
刚要下地,便发觉头痛愈加剧烈,他扶着床榻缓了一会儿,强撑着起身焚香沐浴。
又等孙著领着一众内监,将礼仪时所穿的衣服换上,才忙里偷闲闭了会儿眼睛,以暂缓头痛所带来的不适。
片刻,一声“陛下,时辰到了”让韩凛回过神来。他淡淡一笑,立即换上副庄重的表情,走了出去。
这就是帝王的路,享受着万人之上的绝对权力,也有着万人不可理解的寂寞辛劳。好在这一切,韩凛在谋求皇位的那天就想明白了。
所以才能在最后关头惊险胜出,成了中州这片土地上的新皇。
而现在,这片土地正在从寒冬的噩耗里恢复生机,作为千万万子民的信仰与倚靠,他又怎能轻言劳累呢?
接下来的大半天,韩凛一直保持着庄严又不失亲和的形象。
耕礼之事,无论大小,俱亲力亲为。动作颇为娴熟不说,也未曾露出半分倦意或急躁。引得各路官员齐齐称叹“少年天子年轻有为,有君如此,中州何愁不兴。”
这正是韩凛想要看到的场面——他要向天下人证明,这位刚登基不久的新皇,不会因暂时的挫折而失落停留!中州将在他的带领下,翻开崭新的一页!
夜里回到宫中,韩凛全身便开始滚烫起来。或许是积劳成疾,又或许是着了风寒。总之,这回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卧床休息,别无他法了。
看着递到面前的药,韩凛皱起了眉头,“又是这些苦得反胃的东西,不喝也罢!”
“陛下,奴才知道您不爱喝这个,”孙著笑道:“那不如,奴才给您换味药试试?”
“哦?”韩凛虽还在病中,精神倒还跟得上。
“陛下,朝中之事千头万绪,哪有忙完的时候呢?即便您是万金之躯,有神佛护佑,也得自己个儿保重。现下中州,各方都已上了正轨,余者还需时日,方能看见成效。您何不趁此空当儿,到青绿斋里修养些时日,亦算不辜负这春色。”孙著娓娓道来,很是语重心长。
“青绿斋……”韩凛仰面靠在枕头上,口中念念有辞。不一会儿,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招手道:“孙著,把药拿来朕喝!”
“是!”孙著痛快应着,见韩凛面带笑容又如此急切,便知道这事儿成了。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其依旧保持着谨慎,只是默默低下头笑了一下,就恢复到了往日的神色。
“孙著,到秦府宣旨,五日后圣驾前往青绿斋静养,命前将军秦川随行护卫。”韩凛一口气把药灌了下去,边递碗边说。
“是,奴才这就去!”孙著说话的尾音有些上扬,接到命令后,二话不说就往门外走去。
青绿斋在京郊西侧的延寿山上,乃皇家御享的静养之地。
此地,靠山傍水、风景如画,既远离尘世喧嚣又无宫廷繁杂。且山上的温泉水有着极佳的疗愈功效,舒经活络、松乏筋骨是再好不过。
中州历代帝王,都喜欢在每年的仲春时节前往静养,疏解疲劳的同时,还可观花赏月,真可谓是一举两得、人生乐事。
更何况,清明前后正是延寿山最美的时候。陛下与秦将军花前月下、吟诗作对,也可借着机会水到渠成,一解除夕当夜留下的遗憾。
孙著心里这样想着,脚底下宛若生风一般。
从这天开始,后面几日的韩凛就像变了一个人,不仅每天遵照医嘱,按时喝药、用膳,还在公务忙完后早早歇下,不再一人对着窗棂枯坐。加上年轻人体格本来就好,不消两日便已恢复成平时的状态。
另一边的秦川接到消息,自然是打心底里高兴。
不仅是因为可以和韩凛相见,而是明白以他的性子,既然能提出去延寿山静养,那表示朔杨风波已平,如今总算是能安闲片刻了。
启程当天,韩凛远远就看见秦川身骑白马飒沓而来。逆着光,犹如天上神将亲临。周身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下,俊朗似更胜从前。
秦川也同样看着韩凛。他好像瘦了些,但身姿依然挺拔。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朝着自己缓缓点头。
他们没有多说什么。不长不短的分离,让两人都有所历练和成长。
这就是少年人的生命力,旺盛得似乎永远不知衰颓。无论的吸收新的知识还是成为新的角色,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到最好!
这一次,韩凛没有邀请秦川同乘。现在的他是将军了,韩凛可不想让“天子伴读”这四个字绊住秦川,无端端遭人非议、耻笑。
进了马车后,队伍开始向着延寿山出发。
秦川跟在马车一侧,护卫着圣驾的安全。听着马蹄声有规律地落在耳中,韩凛闭起眼睛,脸上是荡漾开去的幸福。
太阳升正午时分,一行人来到延寿山脚下。韩凛从马车上下来,吩咐孙著先带人去青绿斋,自己则想一路慢慢逛上去。
一声从未改变过音调的“是”传来,韩凛心下暗暗感叹,“这老狐狸,明明什么都知道,面儿上却永远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可真行!”
见宫人们都走远了,韩凛才向秦川靠过去。
而秦川就这么楞楞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朝思暮想的人,朝自己一步步走来。
原以为,经过几个月的军营磨炼,自己已经有了些出息,可没想到看着韩凛的笑脸逐渐清晰起来,直到占据整个视线,秦川的心再一次突突得跳个没完。
“哎,怎么啦?干吗傻站着?”韩凛有些好奇地摆动着脑袋,又抬起手在秦川面前挥了挥。谁知手腕一下就被秦川攥住,按了下去。
“没、没什么。”秦川的眼神有些闪躲,嘴边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他牵过韩凛的手,说了句,“我们走吧。”接着,就要沿大路往上去。
“哎,哎,谁说要上去了?”韩凛忙笑道:“我带你逛逛吧,这儿你好像还没来过呢!”然后反拉过秦川的手,往旁边的一条支路上拐了过去。
两人就这么手牵着手走在绿茵里,鸟儿的鸣叫不时在耳边响起,路边的各色小花更是可爱至极。
一切是如此的自然和谐、熏人欲醉。直教秦川的眼睛都有些斑驳氤氲,像蒙着一片极软极薄的花瓣,看什么都裹上了温柔的色泽。
也不知走了多久,秦川只觉眼前突然开阔起来,一片湖泊出现在前方。
如一块失落在林中的美玉,映着天空上的白云朵朵,煞是恬静怡人。
“这里叫琵琶湖,以形似琵琶而得名,怎么样?很美吧!”韩凛笑着对秦川说,语气里是难得的轻松畅快。
“嗯,是很美!要是再能有个……”秦川回应着,忽然像是找到了什么,急忙俯身去捡,边捡边说:“嘿,就是这个!”
说着拿起颗小石子,跑到湖边找准角度投了出去。随着“咚咚咚”几下,石子掠着水面飞了出去,是一次十分漂亮的水漂。
“哎呀,好久没玩都生疏了!”秦川懊恼地又在草丛里扒拉了几颗石子,一一掷了出去。果然一次比一次远!
韩凛笑着看他,捡了块草地坐下来,轻叹一声:“哎,这个傻小子……”
等打出今天最满意的一个水漂后,秦川往韩凛处跑来,一屁股就坐到了他身边。根本顾不得多喘口气,便正色道:“你说吧,怎么回事?这可不像平时的你!”
韩凛被问得有点儿心虚,可还是抱有一丝侥幸道:“没、没什么啊?你想让我说什么?”
“如果是平时,你早拉着我跑到这儿来了,今天倒是走得很慢。刚才也没过去跟我一起打水漂,竟然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秦川盯着韩凛的眼睛,“说,是不是最近太忙,累着了?”
“这家伙,有时候傻得可爱,还憨得有趣,有时候又聪明得不得了,还真是……”韩凛在心中暗自感慨,面上却不敢露了马脚,直用手推秦川的额头,道:“怎么就累着了,没有的事儿!”
谁料秦川一把扣住他手腕,力道之大令韩凛着实吃了一惊,“你瞒不了我,如果不是累了,那就是病了!”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看着秦川那严肃认真的表情,韩凛心下铺开一片暖流。
自己已经竭力装出无事的样子了,几天下来连孙著都不曾察觉什么,而他却能一眼看穿。
想到这儿,韩凛顿时心生一计,调整了下呼吸准备反守为攻。
一个暧昧的笑容出现在唇边,他探身靠近秦川,用故意压低了的嗓音,在对方耳边轻轻道:“如果我说,我是害了相思病,秦将军可有法子医治么?”勾人的笑声伴着呵气如兰,吹拂在秦川耳边。
“你……”秦川又一次没了脾气。
在以前,他就对韩凛有意无意流露出的纠缠和撒娇没辙,经历了除夕那次之后,他更是对这样的韩凛无法招架。
只得退让道:“好了好了,我不勉强你说!但如果这几天你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告诉我,知道吗?”
“秦将军这可是让着我呢?”韩凛仍是调笑道。说完,一下躺到了秦川的腿上。
“哎?”秦川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味儿来时,脸颊已爬上了两朵红晕。
“给我说说骑兵队吧!你奏折里是写了很多,但我还想听你直接说!”韩凛眨着眼,仰头看着秦川,神情里似乎带着羡慕。
秦川抬起手,手指拂过韩凛的发端,就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
接着,他从第一天去山隼军挑兵说起,说到自己是怎么做的心理准备,说到当时在高台上的发言,说到孔毅、赵直还有郑星辰……
韩凛听得入迷,微微眯起眼睛,看秦川的样子有点模糊。
有那么恍惚的一瞬,韩凛似乎看到了这个少年正身披甲胄,身后是狼烟战火。而他就站在那里,嘴角是凝结起的笑意。
秦川说起了骑兵队里的每个人,从他们的名字到性格都是如数家珍般的熟悉。
他抬头看着万里晴空,内心不觉涌起一股豪情。这份豪情与现下的柔情交织在一起,居然升腾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征服欲望,让他几乎忍不住要伏身亲吻韩凛。
当他下定决心,低头去看时,却发现韩凛枕在自己腿上,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秦川赶忙扯下身后的披风,轻手轻脚地盖在韩凛身上,心里不住地想:“还逞能说没事,以前的你又怎会这样?”
霎那间,那种心疼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次像把心脏浸进一盆热水里,是暖乎乎的疼。
秦川抬起手,隔着空气悄悄描摹起韩凛的眉眼、鼻梁、嘴唇和下巴,似乎是怕吵醒他,所以即使离着一些距离,秦川的动作也还是很轻很慢。
“又一次见到你了,真好……”
从今早宫门口两人对视开始,秦川才发觉,韩凛一直都霸占着自己的思念,那么笃定、那么强势。
哪怕前段时间自己忙得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哪怕根本没有机会提及他的名字,哪怕在梦里他的身影也再没有出现过。可看到韩凛的那个刹那,内心猛然就跳出了一种想要吻他的冲动,要不是当时在场人多,估计真要擦枪走火了。
想到这里,秦川对着睡在腿上的韩凛咽了咽口水,调整好姿势让自己一起躺在草地上。
不一会儿,竟也睡着了,梦里是一片绚烂的花田。
又是不知时日的一阵,可能只有一刻也可能是一个时辰,睡梦中的秦川好像真的闻到了花香,下意识地抽动了几下鼻子。
一阵微痒自鼻尖蔓延开来,他赶紧睁开眼睛,只见桃花朵朵盛开在眼前,还伴着不绝于耳的笑声。
“秦将军就这么困啊?看来真是近日辛劳,身体虚亏了!”韩凛的调侃如约而至,还伴着那么点儿引人遐想的意思。
秦川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将韩凛压到了草地上。
就在两人脸颊要贴在一起时,秦川的话语从耳边传来,“我是不是身体虚亏,陛下很快就会知道!”
“哦?那我,拭、目、以、待!”韩凛丝毫不慌乱的样子,更加剧了秦川的征服欲,作势便要吻上去。却不料韩凛一声“哎呦”,就止了他的动作。
“地上太凉了!秦将军忍心让个大病初愈的人,再着风寒吗?”韩凛真是知道怎么逗他。
一番欲擒故纵下来,倒把秦川自个儿窘得不行,只好立马翻身起来,拉起地上的人。
其实韩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爱逗弄秦川。
可能是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吧?那双眸子清澈明亮,似乎天生带着信任。在发现被捉弄后眉毛总爱挤在一起,脸鼓鼓的像只可爱的小金鱼。
韩凛被脑海里的联想出的画面弄乐了,爽朗的笑声散在风里,回荡在四周。
他拉起秦川的手,说了句,“咱们回青绿斋吧!”
两个少年在山路上奔跑着,那样子,像极了两头在山间嬉闹的小鹿,纯真又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