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淮端坐在上首，右手搭在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目光扫过下方的裴幸风和宇文芩，一时有些犹豫。

坦白说，他虽是归云县的师爷，也的确深得县令杨念祠的信任。日常行事之时可以决定的权利也的确比一般的师爷要大些。

但是说到底，他亦深知这其中的分寸究竟在哪里，这个王樵夫，当初是杨念祠亲自叫人埋在附近的荒山上的，如今如果想要破土开棺，也总得要先问过县令才是。

毕竟说到底，杨念祠才是这归云县的一县之主，只不过......

现下他也是满腹狐疑，眼前裴幸风和宇文芩都坚持要开棺验尸，方才一番争论，魏淮在心中也有了数，恐怕若是想要彻底解决此事，也真的唯有此招或可一试。

但是毕竟是要动土，本县官民于这生死之事一向颇为在意，再加之县令杨念祠牵涉其中，他一介师爷，总是做不了这个决断的。

手指摩挲着扶手上的木纹并未开口，谁料却是方才颇为愠怒的许蔚此刻竟像是已经平息了清晰版，冷笑一声幽幽开口：

“魏师爷，想来这堂堂归云县，还没有沦落到听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江湖骗子的话吧？”

江湖骗子？裴幸风饶有兴趣的笑了笑，抬起眸子看向许蔚：

“许神医，你很激动啊。”

许蔚神色带着明显的冷意，对上裴幸风的目光时，也是带着分明的敌视：

“我是看不惯一个骗子在此口出狂言，蒙蔽视听。”

“哦......”裴幸风不怒反笑，弯起的唇角挂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讥诮，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玩味的笑，只是他似乎也并不想要解释骗子这个词。

又或者说，裴幸风也是慕容逍，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他从来都不屑于解释这两字，是骗子也好，是悍匪也罢，又或者是什么鸡鸣狗盗之徒，无论是何种名号，裴幸风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从前的慕容逍站在无人可以企及的高处，以清冷之姿俯瞰众生。十几年后的裴幸风，好像已经跌落尘埃，泯然于众生，可是就这么一转身的举手投足，他又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

慕容逍冷清孤傲，目空一切，而裴幸风也从来都不屑于去解释。

这熙熙攘攘的江湖，有人去而复返，有人一去不回，可也有些人，看似远离尘世，其实却从未离开过这江湖。

裴幸风做事总是随心所欲的，譬如他之前想要上落霞峰，那说走也就走了，毕竟这世上，只要是他想去的地方似乎还从来没有去不了的。

于之相比截然相反的，则是魏淮，他自幼承教于鸿儒书院，读的是儒家之道，更何况如今虽然身处天高皇帝远的归云县，但也实实在在是身处于官场之中的。

既然是混迹于官场之中的，自然少不得遵循朝廷中的那一套潜移默化的成规，虽然他骨子里也是十分清高的，但是终究是个人的抱负不同，若想要企及他想要的高度，就得要借助外力去拼杀。

魏淮有些犹豫，裴幸风只静静坐在椅子上等着答案。

忽然，许久未曾开过口的江晏忽然笑了两声开口道：

“开棺验尸的确是事关重大，想来许神医有些疑问也是正常的，但是究竟也是为了查清病因，拖延不得，所以我想，不如折中一下，诸位看可好啊。”

魏淮抬了抬眼：“如何折中？”

江晏正想要说话，却被许蔚抢先一步：

“我是受了杨大人所托才在此诊病开方，若是非杨大人亲口同意，我绝不会同意验尸。”

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江晏脸上的笑意更甚几分：“许神医说的极是，兹事体大，的确应该先禀报杨大人才是。”

自许蔚进堂以来，江晏便一直静坐于一旁喝茶未出一言，是以此刻第一次出声竟然也未曾偏帮裴幸风，是以许蔚的目光自然而然便在江晏的身上多看了两眼。

谁知就是这短短的一瞬间，江晏便像是似有察觉一般的，回头看向许蔚，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

“许神医看，如此可好？”

心知验尸已经是定数，许蔚也不再多言，只冷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眼见四下再无异议，魏淮便起身道：“既然如此，请各位先各自歇息片刻，待我去禀明杨大人，再来知会各位。”

“等等！”

魏淮才走出几步路，裴幸风就开口叫住了人的脚步，魏淮疑惑着转身，间裴幸风慢条斯理的起身，静静开口：

“杨大人既然已经听候多时了，何不现身一见呢。”

什么？！

在座之人闻言一惊，纷纷举起目光顺着裴幸风所对的方向看去，片刻之后，还未见人影，先是一道爽朗的笑声悠悠传出：

“哈哈哈，裴先生果然是高才。”

伴随着话音落下，半掩的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身常服的杨念祠负手慢慢走出来，面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浅笑：

“几位先生都为了归云县疫病所来，实在是辛苦。”

一番寒暄见礼之后，没有多余的废话，杨念祠直接单刀直入的切入了正题：

“方才下官在门外已听见了，裴公子和宇文先生都以为要开棺验尸，此事的确事关重大，那王樵夫虽然已无亲眷，但平日里朋友却是不少，生死之礼却是许多人在意的......”

眼风似是无意一般瞟过了许蔚的方向，杨念祠转而接口道：

“只是眼下怪病横行，若是不尽早解决，最终遭殃受苦的还是一方黎民百姓，这性命攸关之事......”

杨念祠略略沉吟了片刻，朗声道：“本官便同意裴先生开棺验尸。”

“杨大人！”

杨念祠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许蔚倏然站起身下意识喊了一声，想来是这一下来的很是突然，语气中的焦急都未曾有半分的掩饰。

一时堂中寂静无声，似乎都有人在诧异许蔚的态度，眼神齐刷刷落在人的身上。

裴幸风冷眼看着堂上的一出好戏，恍若未闻般淡淡一笑：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杨大人了。”

杨念祠转身继续向上首走了几步，在经过许蔚的身侧时，脚步略微顿了顿，随后快步上前向魏淮吩咐道：

“有劳魏先生先去寻人安排，我等随后就到。”

看着魏淮快步出门了，杨念祠方回首向宇文芩笑言：

“后山之上多蛇虫，秦音姑娘前去怕是有些不便，不如就留在庄子上吧？”

未等宇文芩回话，秦音已经抢先一步起身道：“大人不必担忧，我既然随父亲行医，理应游历江湖多长见闻，岂能因小小蛇虫便不前去，如此绝非我宇文家行医之道。”

秦音此人，虽是女子，但行事作风颇有几番阳刚之气，言语之中极难寻到半点寻常闺阁女子的娇羞。相反的，其谈吐倒是很有一副江湖儿女的豪迈之气。

想来这如此爽朗的性格，也是自幼跟随宇文芩行走江湖的缘故，是以杨念祠被当众驳了面子，倒是也未见愠色，只款和的笑：

“如此也好。”

归云县的后山，原本就是一座未名的荒山头，因为其方位正好与归云县的城门遥遥相对，因而便被城中的百姓口口相传叫为后山。

传言后山上因为终年云深雾绕，多有雨水，所以除了寻常的灌木植被之外 ，便是这蛇蝎毒虫的天堂。

众所周知，五毒之虫死后乃是极好的入药之材，是以曾经也有人想要上山去捉毒蝎蟾蜍用来卖钱，只不过凡是只身前往者，基本都是有来无回，便是偶尔有几个侥幸回来的，也是两手空空，未见收获。

如此一来，这后山就更是鲜有人迹了。

因为甚少有人，所以时日久了，一些穷苦人家，家中没有坟地，又死了人的，也都会葬在后山的山脚下。

但是因着无钱立碑，所以后山脚下只有一个个无名的坟堆，被来自深冬的风一吹，起了一层雪雾，更添几分凄清之感。

裴幸风甫一下地，入目便是大大小小数十个坟包，没有一块单独的石碑，也没有一个像样的刻字。

放眼看去，只在靠东的山脚下，立有一块无字的石碑。分明是有人故意立在那的，但却未写一字......

像是已经猜到裴幸风的疑惑，杨念祠看向不远处的石碑，开口时带着几分耐人寻味的深沉：

“几十年了，此处已经是遍地白骨，处处冤魂，世间之事多有不公，我能力有限，无力颠倒这乾坤黑白，也只能在此处立一块无字之碑，以慰亡魂。”

裴幸风的脚步顿时一僵，压下心中的百般思量，余下一腔莫名的酸涩。

这世间之大，原来也没有什么绝对的善恶，良善之人可能因为一念之差作恶，而恶人，也可也并非就真的罪无可恕。

这朗朗清世，也可总有余人一席之地吧？

沉默了良久，裴幸风由衷道了句：“杨大人心系苍生。”

杨念祠笑了一声，只是唇角带着无尽的苦涩：“我只怕，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裴先生，你可知道天命从来不由人？”

这一句话，杨念祠是深深望着裴幸风的眸子一字一顿说出口的，也只有那么一瞬间，杨念祠便恢复了往常恬淡的模样，指了指前方已经被掘开的坟堆道：

“请。”

谁料还未走两步，便有一个衙役慌里慌张跑过来禀报：

“大，大人，王，王樵夫的尸首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