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没有人看守……我当真如此不重要吗？

曲宁如此苦中逗乐地想着。想站起身来，才刚支起半边身子，就又腿一软，头晕目眩地倒了回去，许久都缓不过来。

失血过多是一方面，不过似乎主要是迷药的后劲。

那群刺客也不知道往他口鼻上捂的是什么迷药，药效这么猛得出奇。

难怪他们没有耗费人力看守他，他现在简直就是一只翅膀漏风的飞蛾，扑棱上天了也逃不出敌人的巢穴。

也不知道傅惜之又哪里去了……有没有遇到危险……

梦中的场景太过逼真，即便是现在闭上眼，都还会依稀回到那个场景。

——泥泞的山道，黑云压城一般从后方涌来的追兵，天空一片黑沉，雷鸣电闪，暴雨倾盆。

岫雪不愧是傅惜之最宝贝的千里良驹，在坑洼泥泞的山道上仍旧载着他们二人飞驰，不知疲倦。

梦境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傅惜之惊惧交加的脸上，暴雨磅礴，他的黑发和玄衣都湿透，脸颊两侧不断有雨水如注滚落，有的雨水落进了眼中，他也不去擦，任凭双眼变得通红，任由嗓音变得嘶哑。

这个梦太真实了，曲宁躺在这个奇怪寨子的地上，用手臂遮住眼睛，似乎都还能依稀感受到那种一面是冰凉的雨水，一面是傅惜之灼热的体温的触感。

那是单纯的文字描述难以比拟万一的真切和震撼，以至于直到现在，他还恍惚以为自己仍然置身在那个凄风苦雨的雨夜。

唉，都是假的。曲宁甩了甩脑袋，试图将那个荒谬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

“浮生万华梦，这是一种南渊幻蛊，拥有让中蛊者看见三千世界的幻觉的力量。前世今生交错，以及对未来的清晰预知……中蛊者会时时刻刻都同时活在过去、当下与未来中，最终往往因精神错乱而逐渐癫狂发疯。

“……不过要在中蛊者体内长久豢养这种蛊虫的条件很苛刻，你只不过是吸入了一点蛊虫残渣而已，休养休养，勤喝水，把它排出去就好了。”

非常标准的中原官话，口音语调都是圆润的，出现在这个带着雨林潮湿气的寨子里有些违和。

曲宁将遮了眼睛的胳膊放下来，就见一个穿着白袍的人向他走来。

他身上的白袍不是大景人穿的款式，而是宽松飘逸的。类似斗篷，走起路来下摆飘出波浪形的弧度，向后扬起。

白袍上用细细密密的金线绣着像是异族图腾的东西，待他步入窗口投下的光柱中，那图腾在阳光下华彩流转，如同活物。

此人的面容被鹰隼状的面具完全遮盖住，长发绑成粗马尾垂在脑后，长至小腿，发辫中串了白色和红色的发绳，若隐若现。

圆润的中原官话，明显的异族装扮，诡异中又有一丝圣洁的气质。

对方身量和曲宁差不多，再及声音推断，应该是个青年男子。

曲宁蹙眉，他在脑中一些原身读过的典籍中找到了眼前男人这身装扮的出处。

【南渊国地处南部密林之中，千百年来从人口到风俗都没有过大变化。该国涉猎众多古老神秘的秘术，传说中包括令人精神癫狂的药蛊、甚至有记载该国人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但都是民间传闻，无切实史料记载。

【南渊国以信仰之能立国，举国信奉南渊神女。该国人相信神女会不间断地在人间转生，以世代庇佑自己的子民。南渊的大祭司会在每一代神女离世后，于新生女婴中找到新的转世神女，代代绵延……】

曲宁记得，那是一本关于民俗神怪的线状书，其中收录了几则关于南渊神女的小故事，多有惊悚离奇、怪力乱神之嫌。

自从傅惜之继位以后，这类怪力乱神的民间话本册子都不允许再公开售卖了，神威军天天在燮京城里巡逻，抓到一个卖禁书的就收书抄摊罚银子，从寻常渠道想看也看不着，唯有花重金去黑市上一寻，才能一观。

曲宁的记忆里却是很好，只要是他看过的书，事后回忆起来，每一页的文字和图画都在脑海中清晰可见，就像在脑袋里存储了画片一样。

他就清楚地记得，在那本民俗传说里，关于南渊的这段描述旁，配了一幅图画。

画的是一男一女，身上都穿着类似样式的白袍，女人袍子上的花纹更繁复些。

南渊神女和南渊大祭司。

眼前这男人身上的白袍，和书中的画的样式很接近。

“你是……南渊国的大祭司？”

“不愧是大景的探花郎，的确博闻强识呢。”掺了一丝笑意的声音。

“你们……把我抓来这里做什么？……陛下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睡久了，亦或是那个格外真实的噩梦的原因，曲宁的嗓音喑哑，气虚无力。

他问完这句话，虽看不见眼前人面具后的脸，却直觉地感到对方的眼神似乎不大高兴。

“这么关心那小皇帝？”

“他是大景的天子，大景的数千万黎民百姓都需要他。”

“……黎民百姓需要他？”南渊大祭司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笑出了声，“需要他什么？是需要他凶神恶煞来止小儿夜啼呢，还是需要他带头违背律法，滥用酷刑，动辄杀人抄家呢？”

“……”

曲宁没想到这位南渊大祭司会对大景的情况如此了解，不过仔细想来似乎也不奇怪。

他这一口中原官话说得字正腔圆，应该是没少在大景非法逗留。

刘文德一案中有大批外商和其他外国人经由岭南口岸流入大景，南渊最南边正毗邻岭南，兴许他就是这么借机进入大景的南渊人其中之一。

曲宁干巴巴道：“……不管怎么说，你们南渊人绑走我们大景天子，这都是严重的外交问题，是要与大景为敌。

“以大景的军事水准，一举进攻过来的话，你们是无力抵抗的。所以还是不要做这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了，快把我们陛下放了吧。”

南渊大祭司语气微妙道：“你好像还不太明白自己的处境，那个小皇帝怎么样，大景怎么样，我们南渊又怎么样，那都是以后的问题。当务之急是，只要我想，你现在随时可能死在这里——你不关心自己的性命，反倒去关心那小皇帝，倒真是忠心耿耿。那小皇帝是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简朴的南渊寨子中飘溢着雨林的湿气和说不上来品种的花香，曲宁揉了揉太阳穴。

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他就已经开始感到莫大的疲惫和晕眩了。也不知是失血过度的原因，还是对方口中的南渊幻蛊的原因。

曲宁总觉得这南渊大祭司与他说话的口吻中带了一丝熟稔……但是怎么可能呢。

不管是现在的他，还是原身脑中的记忆，都没有这种人脉的存在啊。

“所以，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曲宁虚弱道。

南渊大祭司笑了笑。

“我们的神女大人要回来了。”他说，语气中隐含着某种诡异的热烈，“南渊的子民们要为神女大人举办最盛大的回归祭典。至于祭典的‘主菜’，自然是非那位大景小皇帝莫属了。”

如果说单听这一句，曲宁还理解不了这个南渊大祭司是什么意思，但联系上下文一想，很容易就猜到了。

“……你们不会要拿大景天子做活祭来迎接你们的神女吧？”他毛骨悚然道。

大祭司赞赏：“脑子转得很快。”

曲宁觉得这人少不得沾点疯癫，不敢太刺激他，仍在试图和他周旋。

“大祭司大人，你要想清楚。大景丢了皇帝不是什么小事，想必太微宫那边早就已经收到密报了，附近藩镇的驻兵可能马上就会攻上门……你要想好了……”

“说这么多有的没的，你在拖延时间？”大祭司哼了一声，“死心吧，你是等不到驻军打过来的。我们为了今天已经布局很久了，早就渗透到了大景内部。现在大景那些酒囊饭袋的官员很多都被种了浮生万华梦，尚且自顾不暇，谁又有心思来救这个不得人心的暴君呢？”

浮生万华梦？

曲宁忽然想起大理寺狱中癫狂发疯的徐梦渠，瞪大眼：“徐梦渠……那个岭南刺史，是不是被种了南渊幻蛊？”

大祭司抱起胳膊，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所谓的“岭南刺史”究竟是何许人也，半晌才有了头绪般。

他欣然答道：“哦，你是说那个就算在酒囊饭袋中也尤其没用的岭南胖子？没错，他是第一批被种下浮生万华梦的大景官员。”

那会儿徐梦渠说的是，他的“疯”是被药物催生的，靠的是药丸和御医苑药方里几味药材的共同影响……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中了南渊蛊术。

曲宁蹙眉，有点想不通。

“我来告诉你吧。”大祭司施施然道，“刚才不是就说了么，要在人体内长期养浮生万华梦的条件很苛刻。你需要吃饭，蛊虫也需要养分呀。所以自然得骗那些中蛊的人乖乖吃蛊虫的饵料才行，不然浮生万华梦是会失去活性的。”

“……你们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是有什么图谋？”

“刚还夸你机灵呢，这都想不到？”

狰狞可怖的鹰隼面具下，隐隐能看见大祭司露出来的两侧脸颊皱出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那是一种志得意满的笑意。

“当然是为了让大景的皇室、大景的官员，还有所有大景人，都堕进无间地狱啊。

“这会儿，估计那小皇帝也该醒了——小家伙，行刑的钟可要响了哦。”

作者有话要说：大纲总算捋顺啦！今天晚了一点不好意思=33=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