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江黎儿怔忪一瞬:“离京……”
“金矿案,有些眉目了。”欧阳朔复又转向她,漫然勾唇,“百里外的罗关城内,有一处瓷窑甚是可疑,我打算去探查一番。”
之前他经父亲上奏皇帝,幕后之人囤积大量金矿石,若是想要冶炼,必定需要大型的窑坑,可由此入手追查。
自他接手此案之后,便一直顺着这条线追查。
除去官窑之外,能达到此等规模的不多,几经排查,一直与官窑有合作的陶阳窑成为了他的目标。
“你自己吗?”江黎儿一听离京城那么远,脸上不由得浮现出担忧的神色。
欧阳朔点点头,见她开口欲言,抬手制止,温声解释道:“此举并非是我任性,而是因为大理寺中没有可以信任之人。”
“梁垣你可记得?曾在盘安山铁矿追查金矿案,他便是贼人细作。”欧阳朔耐心道,“所以我此番离京,对外声称去往四十里外的襄窑,因着大理寺有规定,五十里以内差役可只身前往,五十里外则需至少两人同行。”
如此的确安排妥当,可……
江黎儿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画面,她敛眸咬牙问:“大人忘了前些日子的追杀了吗?”
“我没……”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江黎儿打断他的话,抬眸直直望向他:“你另道而行万一被发觉,在离京百里的偏远之地,身边又无人护卫,恐怕……”
凶多吉少。
对上那双瞪得圆溜溜的气恼眼眸,欧阳朔忽地失笑,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捏一捏江黎儿气鼓鼓的脸颊,但在刚一动作时便如梦初醒,抬离桌面的手掌又按了回去。
“可是,就算不为查案而死,以后也会死于他们的污蔑。”欧阳朔眼唇浅笑,“等死,死义可乎?”
见欧阳朔一副无谓生死,甚至有求死倾向的敷衍模样,江黎儿心中更加急躁,下意识地冷声问:“大人真的会因‘污蔑’而死吗?”
欧阳朔脑中某一根弦陡然颤:“你……”
江黎儿回神,意识到自己不客气地质问了对方,心下稍有慌乱。
但想到欧阳朔一直言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避险,可那所谓的“险”根本不存在,被敷衍欺骗的愤懑促使她重振旗鼓。
“我一早就将金矿的消息告知了大人,矿难那日大理寺恰巧赶到,大人应该一早就将此消息上报了。”江黎儿说,“一个主动将阴谋上报的‘罪犯’,大人觉得有说服力吗?”
此言一出,欧阳朔沉默良久。
没错,他一早便可从这趟浑水中抽身。
或许是想帮人帮到底,他重生之后遇到了江黎儿这位救星一样的人,告知他金矿所在,他顺势查出私开金矿的秘密,没成想正中矿难命门,让他能在这场矿难中明哲保身。
但欧阳朔却不想。
他不想自己前世被冤之事就此揭过,不想这罪名在以后的某一天落在另一个替罪羊头上,不想罪魁祸首永远逍遥法外。
所以一直将此事往自己身上引,试图以此说服自己和身边的人,这件事他必须负责到底。
“还是大人不过以此为借口,哄骗身边人为你谋求背后权势?”
江黎儿助他,一方面是为了给江武一个交代,另一方面是因为她觉得欧阳朔……是个好人。
就算当时发觉了欧阳朔话中的漏洞,她也未放在心上。
今日话赶话说到这,心中不失望是假的。
江黎儿冷下的眉眼间浮现出不解和一点失望:“人只有一条命,难道你觉得,权势比性命还要重要吗?”
江黎儿神情的变化欧阳朔尽收眼底,连原本全然愿意站在他身边的人也对他产生了怀疑,欧阳朔心口闷痛,却无法开口解释。
前世?重生?
谁会相信如此荒唐的说法?不过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强行找一个荒谬的理由。
不过江黎儿有一句话说的对,人只有一条命,他一个活了两次的怪物,没必要拉上江黎儿一起置身危险之中。
他专断独行地放弃本可以真正安稳一生的大道,去摸索一条黑暗、蜿蜒、坎坷的小路,这条路是他的,而江黎儿和他身边的其他人,他们本该有自己的路。
一直左右摇摆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坚定地选择了一侧。
“权势不比性命重要,但与我而言,的确有比性命重要的东西。”欧阳朔收敛了表情,起身道:“在下的事,就不劳姑娘操心了。”
他转身抬脚欲走,胳膊却被江黎儿一把抓住了:“你什么意思?”她双眉皱得有些扭曲,“你之前说过,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问问船夫到底是想回码头还是想入海也不行吗?”
“江姑娘,你我路已不同,就此分道扬镳吧。”欧阳朔拉开她的手,“你我曾经的约定也算完成了,你为我查明投毒案,我为你寻了大理寺主事的活计,自此两不相欠。”
说完,不等江黎儿回应,便大步离开。
“欧阳朔!”江黎儿快走两步,却也没来的抓住他的衣角。
欧阳朔的身影消失在风水墙后,江黎儿愣愣地呆站着,直到听雨放好了她的官服回来唤她时,才如梦初醒。
“嗯?我没事。”
江黎儿朝小丫鬟摆摆手,心不在焉地往自己屋里走。
她坐在床边,脑子里来来回回循环着方才两人的对话。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难道是她说错了话?
江黎儿想不明白,吃过晚饭依旧想不明白,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还是想不明白。
清晨被敲门声吵醒时,江黎儿打了个哈欠,看到听雨抱着她的官服进来,哀怨地抓着头发,恨恨呢喃道:“给我安排个社畜的活儿就拍拍屁股走人,真是可恶……”
她换衣化妆的时候暗骂欧阳朔,顶着黑眼圈吃早饭的时候暗骂欧阳朔,坐在去往衙门的马车上时,还在暗骂欧阳朔。
“这破班我是一秒钟都上不下去了!谁爱上谁上!”江黎儿第一百次在心里向系统吐槽。
【那你跑路。】系统第一百次无所谓地建议。
江黎儿翻了个白眼:“如果不是为了挖黄石矿,我早就跑路了。”
被成堆的案卷记册压了一天,江黎儿回到家换装后又马不停蹄地去门面寻梁长歌。
她握着拐杖,腋下挟着装黑色矿彩的匣子,站在铺面门口朝里面喊到:“梁长歌在吗?”
江黎儿瞅了一圈,因着铺面本身是装修过的,只需要填些木架装饰,所以这么些天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
“小江?你来了。”梁长歌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从里面走出来,“里面乱糟糟的,又呛得慌,咱们去外面说吧。”
江黎儿点头:“好。”
路上,江黎儿主动道歉,表示自己家中突然有急事,这才爽约,梁长歌不以为意,言说他随时有空,不急于一时。
梁长歌左看右看,这附近没有茶摊更没有糕点铺子,于是拉着她的拐杖将人引去了一家酒楼。
梁长歌从江黎儿怀中接过木匣子放在桌边,又帮她把拐杖立在身侧,挥手招来了店小二。
“正好这个时候也该吃晚饭了,想吃点什么?”
“酱肘子。”江黎儿咽了下口水道。
昨天欧阳朔和她绝交了,估计以后再也没机会吃到他家厨子做的酱肘子了,只好尝尝别家的解解馋。
梁长歌颔首:“只是猪肉肥腻,喝甜汤怕是不相宜,来壶清茶如何?”
“不要茶。”江黎儿摇头,“还是来壶酒吧。”
“酒?”
“二位客官,正巧咱们店里新进了一批醉红颜,可要来一壶尝尝?”小二殷切地向两人推销酒水。
江黎儿啧了一声:“醉红颜?听起来还不错,那就来……”
“我们不要醉红颜。”一旁的梁长歌抓住江黎儿即将伸出的一根手指,将她的手按在桌子上,厌恶地瞪了小二一眼,道:“来壶梅子酒,再加两碗饭。”
“好……好嘞。”小二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惶恐地退下。
江黎儿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搭在腿上,戏谑地问:“醉红颜这酒怎么了?让一向淡定自持的长歌如此大的反应?”
梁长歌一怔,后知后觉自己过于疾言厉色,歉然道:“抱歉,只是醉红颜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我一时性急,才……”
“为何如此说?”江黎儿一听更好奇了。
“醉红颜饮下会使人时而飘飘欲仙,时而燥热发狂。”梁长歌眸色稍暗。
江黎儿挠头:“这……听起来就是喝醉了的感觉,并无不妥呀。”
“醉红颜与其他酒水不同,多加了一些东西进去,会让人癫狂,上瘾如痴。”
梁长歌的双手不自觉地逐渐收紧,眼睛虽看着江黎儿,心神却不知瞟向了何处。
“舍弟曾贪恋这一时快活,日久积累下来,被掏空了身体。”
难道是加了毒/品?!
江黎儿心中一凛,头皮有些发麻。
她之前生长在和平安定的社会中,只在新闻或是故事中听闻过,还从来没有见过,没想到它现在就在这家店里。
“加的可是……罂/粟/花?”江黎儿试探着问。
梁长歌却否认:“不是,是……”他压低了声音,“与五石散相近的东西……”
闻言,江黎儿松了口气。
五石散她略有耳闻,有几个朝代十分推崇服食五石散,五石散本身虽然不具备成瘾性,不过吃多了也会产生依赖性。
“为什么突然小声说话?”江黎儿也压低声音,“五石散不能提吗?”
梁长歌脸上显出古怪的神色:“你不知道?”
江黎儿摇头:“我与家母从偏远处来,那里人烟稀少,消息闭塞,所以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此处说话不方便,等会儿去我住处,我再详细说与你听。”梁长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