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正郡靠海,在浊霞郡待了十几天,邬溏感觉自己已经被黄芪香煎银雪鱼给腌入味了,结果一下马车,海风中依旧带着腥咸。
侯偲凑到邬溏旁边:“封郡守把咱们送走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高兴得都能飞起来。”
“可能是因为在浊霞郡待太久了。”邬溏说。
侯偲:“浊霞郡没有蔚林郡好玩,每天都待在郡守府,一点意思都没有,早知道应该在蔚林郡多玩几天。”
秦逸闻言上前,“只有你在玩,柏相可是和封郡守在书房整整待了十天。”
邬溏:“那是柏相太恐怖。”
侯偲反驳:“柏相夜以继日为朝廷分忧,下官自愧不如,今后也要向柏相学习。”
邬溏和秦逸对视一眼,纷纷远离侯偲,这人实在有点什么大病,实事没见办几个,倒是动不动就表决心。
侯偲见状反而更加凑上去,“你们躲什么?啊?是那边有什么吗?等等我!”
冠正郡郡守府前,焦郡守看着街上追逐的三人,有点想叫,又不敢叫。
还是柏钺在一旁说,“焦郡守,本相想去看看淇江的入海口。”
现在?刚下车难道不歇一歇,用个便饭吗?焦郡守有些意外:“下官这就去安排。”
焦郡守虽然比邱郡守和封郡守都要年轻一些,但却不多言不多语,事情安排起来也十分利索,柏钺一行带来的马车上行李和杂物太多,焦郡守索性安排了新的马车。
柏钺带着工匠正准备出发,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顿住,回身去找邬溏,可门口却只有侯偲和秦逸的身影。
大概是看着冠正郡新鲜,又跑去哪儿玩了,柏钺轻叹一声,撩起车帘准备进去,目光却撞上了水蓝云纹。
邬溏不知何时早已坐在车里,见柏钺还磨磨蹭蹭没有进来,不禁探头问,“是落下什么了吗?怎么还不走?”
“没落下,都在车里了。”柏钺颔首,示意工匠们和焦郡守做另一辆马车,随后坐到邬溏身旁,明知故问道,“你上来做什么?”
邬溏有些兴奋,“去看海呀,我还没亲眼看过海呢。”
马车缓缓行过闹市,不多时停在一处,邬溏掀开车帘就要下去,手腕却被柏钺从后抓住。
邬溏有些疑惑地回头。
柏钺强调:“就在这里等我。”
邬溏乖巧点头:“好哦。”
柏钺接着强调:“不许乱跑,不许玩水。”
邬溏开始敷衍:“嗯嗯嗯,你快去忙吧。”
眼看着柏钺的马车拐过一个弯消失在视线,乖巧的邬溏立刻脱了鞋袜冲向大海。
细软的沙子裹着脚掌,海水勾着他的脚踝来去如轻纱。
身后传来脚步声,邬溏警惕回头,却是个陌生面孔。
那人看见邬溏的瞬间,踉跄着退了两步,“太神奇了,真的太像了。”
邬溏立于海水浅滩之中,水蓝银锭的发带在海风中飘扬纠缠,云纹袖袍舒展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如同乘风而来的仙人。
他不会像别人,邬溏第一时间想到那幅赝品。
“你见过我?”
那人忙不迭点头,但又立刻摇头。
他只是路过此地,惊鸿一瞥发现画中人,但无论再像,也注定不会是本尊。
“实不相瞒,家中祖父曾传下来一幅画像,您与画像上的人十分相像。”那人有些不好意思,“打扰您实非我本意,只是远远瞧着有些恍惚,想过来看看。”
祖父......邬溏仔细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人仿佛二十多岁,感觉他与画师并不相似,年纪仿佛也对不上。
邬溏记得,盛启三年他死时,画师是二十五岁。
“我像画像上的人?”邬溏装作好奇,“能让我看看那幅画吗?”
那人有些遗憾,“前段时间家中遭了贼,画像遗失了,可能是见家中贫寒,实在是没什么可偷的,便拿走了画像吧,毕竟那画轴是红漆木雕的,看着值钱些。”
这么巧就被偷了?邬溏特意问道,“既然是你祖父传下来的,这么多年,还能看清画吗?”
那人说:“能呀,那画神奇得很,历经百年依旧崭新如初。”
所以,确实是阿姊与画师一并制作的画,那么眼前这个人是阿姊的后代吗?
邬溏恍惚地看着那人,“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问题有些突兀,但那人还是教养很好地回答,“鄙人姓郑,名霄,字雀行。”
姓郑?邬溏蹙眉,画师并不姓郑。莫非阿姊后来没有嫁给画师?不会啊,两人感情甚笃,早已不分你我,怎么会没成亲呢?
“这画是你祖父画的?”邬溏问。
郑霄摇头:“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但肯定不是祖父画的,似乎是祖父的弟子。”
“说来惭愧,祖父虽然喜爱画画,但画艺远没有他的弟子精湛,我曾听家父提起,祖父当年很是惋惜这个弟子。”
邬溏不禁上前一步:“惋惜?是出了什么事吗?”
郑霄回忆道,“那位弟子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百年前发生的事原本无法追溯,但郑霄记起,与画像一同还有两个册子,其中一个连同画像一起丢了,另一个因为一直被他随身携带,所以没有遗失。
思及此,他顺势从怀中掏出册子,开始翻找起来。
两人坐在礁石上,海水打湿衣角,邬溏看着这本小册子,心中隐隐不安。
郑霄:“啊,找到了。”他看向邬溏,有些不好意思,“我家从祖父那辈起,突然就喜欢记录家族中的一些大小事,所以册子里事情比较多,你看这几页就好了。”
邬溏接过来,视线落在一行行墨迹上,仿佛他死后的那段时光在他人身上得以延续。
[盛启三年冬,时值帝逝,弟子携友来京,其友重病,吾遍寻良医方得救治。]
[长临元年夏,弟子变卖画册为友人购得素白嫁衣一套,吾竟不知,其友曾是公主,此番嫁与长临烈帝后怕是再见便要称皇后了。]
[长临元年冬,自其友出嫁后,弟子日益消瘦,竟有早衰之态,终日缠绵病榻,吾不忍其画艺斐然却再不提笔,也惋惜其痛失所爱只能郁郁寡欢。]
[长临五年秋,弟子见宫中传来之物,竟神采奕奕,有回光返照之像,并托吾保管画轴一个,册子一本。]
[长临五年冬,弟子逝。]
[长临六年春,烈帝及皇后相继薨。]
郑霄留神着,只觉得邬溏似乎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竟坐不稳险些跌入海里。
郑霄:“公子,你没事吧?”见邬溏身形晃动,他想去扶,却被人抢先。
郑霄有些错愕,抬头看去,总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子有些面熟,像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邬溏全身都在发抖,柏钺扶着他的腰起身,扯下斗篷拢在他身上。
热源透过斗篷丝丝传来,邬溏却只觉得深入冰窖,冷得刺骨。
阿姊竟然嫁给了林膺。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柏钺垂眸,邬溏紧紧攥着他的袖角,仿佛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不停地低喃。
他偏头向郑霄看去,冷眼落在那本册子上。
郑霄警惕地收起册子,“你是什么人?你同他认识?”
柏钺甚至不用回答,身后的焦郡守已经赶来拉着郑霄离开。
周围一片寂静,再没有人踏足。
柏钺扶着邬溏坐在沙滩上,邬溏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海浪忽起忽落,任由柏钺为他穿上鞋袜。
“海水凉,你冷得都发抖了。”一向冷静自持的人,此刻音色却紧张得发颤,柏钺说,“下次我们不玩水了,好吗?”
他轻轻抚着邬溏的背,感受着掌下紧绷的身体,柏钺心疼地蹙眉。
他十分清楚邬溏现在心里的痛苦是什么,可却一个字也不能安慰。
潮起潮落,夕阳在水面映出粼粼璀璨。
“阿姊小时候最爱玩水。”邬溏突然开口,“她经常说,宅子里,皇宫中,没有一处活水,因为里面的人,心都是死的。”
“后来她走了,去了一个处处都有活水的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
“她给我写信,说只要见过天高海阔,就不会再留恋方寸之地,可我始终没有机会看海。”
“阿姊心疼我,特意找了个画师想把海景画来送我,可惜当时手上没钱,那没良心的画师竟也不肯赊账。”
“我本以为依阿姊的性格,肯定会找其他画师,但她却一直跟在那个画师身后,两人一同云游,画了无数风景,我不仅看到了海,还看到了未曾去过的高山大川。”
“阿姊说,若爱一个人,便要时时刻刻都在一处,我最后见她与画师时,还以为会看到他们成亲。”
“即便我后来看不到了,他们也应该成亲啊。”
邬溏看向柏钺,双眸含泪,“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时时刻刻都要在一处的爱人,却最终到死都没能再见?”
没有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邬溏攥着拳,心都拧到了一处。
阿姊在他死后赶赴京城,随后嫁与林膺,林膺登基时四十五岁,此前从未听闻身体有何异样,却在阿姊嫁后的第六年突然死去。
一生不爱方寸之地的人,最终也葬身皇城。
阿姊为了他,委身恶人六年。
是他,害死了阿姊。
——“我最宝贝的,就是临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