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邬溏放到床上,看着他晕倒后依旧眉头紧锁,柏钺轻轻盖上被子,指腹拂过眼角,缓缓拭去流下的泪水。
柏钺在床边沉默着坐了许久,才起身对庆喜低声道,“去备些他爱吃的,醒了以后就来叫我。”
邬溏最终晕倒在海边,柏钺将他带回郡守府后,焦郡守一直在外面候着。
柏钺安置好邬溏,打开客房门就看见焦郡守旁边站着的郑霄。
焦郡守显然已经将柏钺和邬溏的身份告知郑霄,此刻对上柏钺的眼神,郑霄竟有些莫名地心虚。
“我没想到他看见册子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还好吗?”郑霄急切地上前。
柏钺瞥了他一眼,径直略过二人,向前厅方向走去。
焦郡守连忙提点郑霄,“不要在这里说。”
到了前厅,焦郡守十分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屋内只留下柏钺和郑霄二人。
抛开别的不提,郑霄越看柏钺就越觉得眼熟,但焦郡守说这是丞相大人,他此前从没有机会见过这种大官才对。
柏钺眉眼冷峻:“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郑霄:“丞相大人,我真的是无心之失,见他与我家画像上的人长得实在像,所以才过去说了两句话。”
说着,郑霄掏出册子,“他还看了册子,之后您就看见了,他突然跟丢了魂一样,我也不太明白......”
郑霄那本册子上多是记录了百年前郑家的一些琐事,其中提到与邬溏有关的,也就只有短短两页。
柏钺接过那本册子,略略翻了翻,上面的内容,他早在百年后就已经读过。
百年后从画师手中拿到的另一本册子上,记载了邬溏自登基直至死亡后的大小事,其中便有他死后,邬溏阿姊嫁于林相一事。
只是郑霄这本册子上并没有柏钺手里那本写得详细。
——
邬溏阿姊在听闻帝逝的消息后,大病一场,与画师赶到京城时,却没能看见邬溏的尸首。
林膺将邬溏火化了。
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邬溏身上的伤痕,也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是死于厉刀之下。
阿姊凭借着皇室公主的身份见到了林膺,也看到了邬溏的一捧骨灰。
林膺也是在看见阿姊后,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邬溏死后,林膺虽然凭借滔天权势登上皇位,百官无人敢置喙,但民间百姓悠悠众口却慢慢流露出一些不利于他的风向。
而邬溏的阿姊虽然因母家出身卑微后被送出宫去,但她身上依旧流淌着皇室的血。
林膺觉得,若能将她娶为皇后,百姓便不会再多言。
至于她的意愿,林膺并没有在意,无论是强娶还是自愿,她都必须嫁进宫来。
而当他将这个意愿透露出来后,并没有得到阿姊的反对,阿姊只是提了一个要求。
——“临知刚死,我是他的阿姊,出嫁不能穿红,且要等到三个月后。”
林膺答应了,同时也表示,他知道阿姊有个情投意合的画师郎君,若不想画师出事,就乖乖地在天下人面前出嫁。
随后阿姊嫁入皇宫,她在林膺面前隐忍五年之余,终于在第六年的时候,成功将他扳倒。
她一介女子,无法持刀手刃仇人,画师在外,她也不想林膺对画师不利,更何况,她也要林膺受到痛苦折磨。
所以从见到邬溏骨灰的那一刻起,她就想到了一个办法。
民间有一种毒药,叫化骨柔,此毒绵软持久,发作时却霸道非常,不会立刻取人性命,却会侵蚀气海关元,将人慢慢折磨致死。
阿姊连续三月服用此毒,并将全身浸泡在毒药汤中,直至第一次毒性发作,浑身寸骨剧痛难忍,她便知道,毒已入血。
嫁进宫里的搜身十分严苛,既然无法将毒药带进去,那便将自己炼成毒药。
此后的六年,阿姊日日在林膺的饮食中偷偷放入自己的血,这个方法蠢笨,却终究是见效了。
第五年时,阿姊察觉林膺毒性发作时的痛苦次数越来越多时,便知道时候到了。
这几年在宫中养的心腹侍从也终于派上用场,阿姊让人稍信出宫给画师,她知道林膺都命不久矣,画师知道她所有的计划,如今也是时候让他知道结果了。
阿姊猜想画师在宫外过得必定不好,但只要林膺一死,她便可以出宫与他相见。
老天垂怜,她总能与他再相见的。
在这样的希望下,阿姊忍着剧痛,支撑着自己亲眼看着年迈的林膺先她一步毒发。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春夜,寒梅在初春薄雪中悄然凋零,阿姊坐在窗前,缓缓闭上了眼睛。
碧落黄泉,也总是能再相见的。
届时,你、我和临知,我们再一起饮酒寻宝啊。
——
邬溏从梦中惊醒,窗开半扇,外面夜已深,房间内幽暗静谧,隐隐能听到庆喜沉睡的呼吸声。
床褥被汗浸透,触手一片湿润,邬溏裹着被子半坐在床上,呆呆地盯着窗外的月亮。
起身的动作令庆喜一惊,他迷糊地揉了揉眼睛,隐隐看见床上有个坐着的身影。
庆喜一激灵,连忙燃起烛火,“公子,你醒啦!饿不饿?灶上还热着你爱吃的糖醋鱼和胡辣汤,要不要先喝点垫垫肚子?”
并没有得到回应,庆喜拿着烛灯上前,小心地看向邬溏,“公子,到冠正郡后你都没吃东西,先吃点东西吧。”
烛火闪烁,跃上邬溏的眉眼,只留下斑驳的阴影与沉默无言。
庆喜有些不知所措,想起柏钺之前说过,公子醒了就去叫他,于是庆喜连忙放下烛灯就要出去。
但房门却先一步被推开了。
若是房中人未醒,自然不会亮起烛火。
柏钺一直守在客房外,小小一截蜡烛燃起的也是可以进入的信号。
庆喜慌忙上前两步,“公子一直不说话,也不吃东西。”
柏钺:“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庆喜有些担心地看了看邬溏。
柏钺难得对他轻轻笑了笑,“没事,有我在。”
庆喜犹豫着走了出去。
柏钺吹灭了烛灯,倾身坐到了床边。
“今天是十六,所以月亮格外圆些。”柏钺看向窗外,“人们都说寄月思乡,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时候,我们看的都是同一个月亮。”
柏钺的声音轻而又缓地回荡在静谧的房间。
“我没有阿姊,但有个兄长。父亲总教导我们,要兄友弟恭,但从小到大,每次旁边无人时,兄长都会训斥我。”
“因为他觉得父亲对我寄予厚望,却忽视了他,所以将愤怒都转移到了我身上。”
“但我知道,父亲其实更喜爱兄长,可他一步错步步错,最终令父亲失望,将结果变成了他心中臆想的模样。”
“最后反而还对我说,看,父亲果然更青睐于你。”
邬溏缓缓转头,定定地看着他。
柏钺想了想,“我不会安慰人,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想哭,我可以陪你一起。”
指腹扫过邬溏脸颊,柏钺说,“不要一个人流泪。”
邬溏眼眸微动,本以为,柏钺说这些是想表示各家有各家的伤心事,不必为了那些介怀。
但他没有,他说不要一个人流泪。
邬溏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我也曾经历过痛心之事,我们无法改变过去,但可以一起舔舐伤口。
邬溏缓缓伸出双臂,柏钺顺势将他揽进怀里。
“没事的,想哭就哭吧。”柏钺轻轻拍着他的背,感觉到脖颈处的衣襟渐渐变得湿凉,掌心下的身体也开始微微颤动。
月色里,受伤的小猫终于找到了可以依偎的怀抱。
窗外远处,赫连缮一脸震惊地站在梨树下,看着对面昏暗的房间里,坐在床上那两个互相依偎的人影,感觉三观都被冲击了。
到了浊霞郡,封郡守说柏相一行才刚出发没多久,赫连缮立刻快马加鞭地追来。
本以为到了冠正郡,见了面后,赫连缮可以好好地将侯偲的所作所为全盘告知柏钺,再申斥侯偲一顿。
结果到了郡守府,却看见了这样的画面。
赫连缮觉得月色照亮的不是拥抱,而是他被震碎的心。
柏钺!他那不近人情心狠手辣的好友!竟然会和邬溏抱在一起!
赫连缮感觉自己现在无法正常思考,他扭头看向侯偲。
侯偲虽然面上表示见怪不怪,心里却咯噔一下。
先前看见大理寺少卿突然赶来,侯偲还以为是陛下有什么急事让他来办,结果一见面,这位少卿看他的眼神就十分不对劲。
此刻竟然还来偷看柏相与邬修撰,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侯偲心中立刻有了计较。
原来如此,怪不得陛下传信过来说“盼信长”,恐怕他写的信全都被这位少卿大人截和了!
现在突然出现在这里,怎么?是怀疑他写的信里面都是夸大其词吗!
侯偲隐隐有些愤怒,还有些不安,陛下既然没有收到他的信,那收到的又是谁写的信?会不会是赫连缮写的?
那陛下信中说的“深觉令使此职有亏”,不是想给他升官,而是在怪他没办好事情?
侯偲:那我升官之路的好时机岂不是被赫连大人葬送了?!
思及此,侯偲也看向赫连缮,唇角扬起一抹难看的微笑,故意说道,“看,柏相与邬修撰日日如此,真是好一对璧人呀。”
哼,气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