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澈跟郝云约在下班后京屿台附近的简餐餐厅里。
她唯恐晚高峰耽误时间，提前告了假出来，郝云推门进来时，只见她守着靠窗的座位，低头看书，如血残阳刚好溅了一丝红在她后枕的玉簪上，把她瓷白的后颈连同碎发下的侧脸一同点亮了。
他无声地吞咽了一口，上前拉出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关导等很久了？”
关澈从书里抬起头，眸子里那一点迷茫看见他就散了，笑道：“刚来一会儿。您今天说的报道……”
“不急，”郝云打断她，伸手招呼服务生：“先吃饭。”
……
“……总之，恭喜你获奖。我专门查过，青鲤奖在业内已经算是很有含金量，至少你的能力在这方面得到了专业肯定。”郝云大包大揽点了菜，等上菜的间隙这样劝她：“其余的，也都是没办法的事。”
他讲这些的时候语气太轻飘，好像这样鸠占鹊巢，把正牌导演挤成执行岗，制作公司为所欲为的事，本来就是行业不成文的规则。
关澈唇角平直，垂下眼睫，没有接话。
郝云以为她还在因为这事沮丧，无心道：“这事儿我刚做记者那会儿也有过，交上去稿子发了，结果没有我的署名，但是那又怎样？现在我的名字，想署在哪就署在哪，没有人再敢多话的。”
新人体育记者的一篇稿子，在他眼里，完全可以跟关澈带队去山里蹲了三年所拍的作品相提并论。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背景就被人欺负，有资历就欺负别人。”他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意有所指：“所以，找一个合适的背景，有时候比能力重要。”
关澈从里面听出一丝笼络的弦外之音，拧着眉直接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郝云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精致清丽的脸：“以后你会明白的。”
这种话关澈听得多了，不欲跟他在这种事情上纠缠，转而道：“您需要什么素材，是视频资料，还是采访，我都可以提供给您，只要给我划定一个范围就可以。”
郝云扬着眉望了她半天，忽然笑了：“你不是真的以为，一篇报道能改变什么吧？”
关澈困惑地盯着他，冷了语气：“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对拍摄对象上心，”他叉着食指，上身微微向前倾着：“但他的症结不在这，也没法解，除非他把当年家里那些破事全部说清楚，不然再多的报道，都只能引起逆反——你也是学传媒的，不懂这个道理？”
关澈把筷子搁在一边，彻底没胃口了：“所以您今天叫我出来，是为了？”
“为了恭喜你获奖，再者，”郝云好整以暇地靠上椅背：“跟你打个招呼，现在的工作室保护不了你，你需要一个更好的平台……和一个适合你的男人。”
关澈按了按眉心，再抬眼时，目光里已经没有了开始的客气：“您的意思，您要成立的传媒公司能保护我，而我身为一个女人，在这个圈子里无法靠自己立足，需要一个人站在台前替我照顾我的名誉，是吗？”
“不是照顾你的名誉，”郝云的眼神直白到近乎□□：“是照顾你。”
关澈扔下手里的餐巾，起身道：“好意我收到了，我是请假出来的，不能待太久，感谢款待，您自便。”
“还有，”趁郝云开口挽留之前，她回头道：“我不卖项目。”
她清浅眸光里的讥讽和坚定似有千钧：“更不卖我自己。”
……
直到网约车载着她驶过三条街，关澈仍然被那种凝视所带来的黏腻感缠得浑身不适。
这种不适她经历过很多次，早习惯顾全体面，虚与委蛇，不动声色地全身而退，本不值得她这样动气，这样直白，直接撕破脸地质问。
但她偏偏被另一个人尊重和小心地对待过，那个人那样耀眼，却偏把她当做稀世珍宝，一点轻佻和狎昵都不敢有，竟让她生出自己也值得的错觉。
在步入名利场多年之后，冷眼看惯了光怪陆离规则的关澈，忽然蛮不讲理地想要一个热切而单纯的拥抱。
她鬼使神差掏出手机，忽然想起临走之前，高圣川说自己要再跟编舞沟通一下，今天不上冰了，让关澈结束后直接回家。
关澈想了想，拨了小翊的语音电话：“小翊，我马上到家了，想去逛家居城吗？”
那边的高圣翊明显愣了愣，而后支吾着答应，说让她到门口打电话，犹疑的语气跟之前说起要布置房间时兴致勃勃的样子完全不同。
等关澈狐疑着走到家门口，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高圣翊背对着她站在门口，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正一脸无奈地低头看她。
那男人看着将近五十，但仍风度翩翩，穿着一身藏青色笔挺大衣，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金色的眼镜链垂在凌厉的侧脸，眉头紧拧着，似乎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
关澈几乎在一瞬间就认出了他——他跟高圣川，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锋利轮廓。
他是高圣川的父亲，高慵。
她原地停下脚步，只听高圣翊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钱我不是打给你了吗，你赶紧走吧，以后也别来了。”
高慵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高圣翊声音猛地拔高：“想都别想！我不可能对不起我哥！”
高慵叹了口气，似乎安抚了她两句，慢慢过转身，从另一个方向离开，留小翊一个人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在将息未息的白昼里，像一座孤寂的雕像。
关澈看不过眼，装作刚到，从后面喊她：“小翊，站在门口干什么，不冷吗？”
高圣翊像从梦中惊醒一般，回头看她的脸上还带着浓重的怔忪，看见是她，突然拔腿两步奔到她面前，伸手紧紧抱住她，脸埋在她的侧颈，怎么都不起来：“阿澈姐姐，我想吃宜家的肉丸子，我们去吃肉丸子吧，好不好？”
……
等到了宜家，小翊又恢复了寻常生龙活虎的样子，对着区域导览摩拳擦掌：“让我看看哪个小可爱今天要跟我回家？”
“大件就算啦，”关澈笑着揉她的头：“直接去卧室那边吧，买买零碎的小东西。”
“唔……”高圣翊视线却落在远处的厨房区：“……好。”
小姑娘喜欢一切柔软带毛且颜色软淡的东西，关澈看着她也不细看，一件一件往购物车里扔的样子，想，到底是女孩子，跟高圣川宿舍那个简易的风格，还真是不一样。
她眼角挂上了一点不自知的笑意，手把手教小翊怎么分辨材质，哪种布料打理起来方便，哪种看着软乎其实买回家就会开始掉毛，什么手感不容易塌，两人说说笑笑，也装了差不多小半车。
路过盥洗室区，小翊极其自然地拿了一盒手动剃须刀扔进购物车——自然是给高圣川的，然后不知为什么，伸手又拿了一盒，却犹豫了几秒，放回了原处。
关澈走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看着她把剃须刀慢慢放回去，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在家门口看到的那个人。
她眼神暗了暗，什么也没说。
宜家的路最是难走，关澈被小翊领着，兜兜转转，竟转到了厨房区。
“你家里也不怎么开火吧，我们……”
话说一半，关澈忽然发觉身边没人了。
回头看，小翊没跟上来，而是站在一面展示屏前，目光炯炯地看着广告。
关澈困惑地走过去：“小翊？”
她顺着高圣翊的目光看去，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广告，上面的一家四口在开放式厨房里默契无间地端出各种诱人菜色，然后围坐在厨房岛台边，欢声笑语地享用晚餐。
展示屏是没有声音的，四张西方面孔，端着那种国外商业广告中最常见的灿烂但虚假的笑容，活色生香又沉默地吃着一顿赛博晚饭。
就这样的广告，关澈路过眼睛都不会瞟一下，高圣翊硬是站在屏幕前，完整地看完了。
她眼中映着屏幕上虚假的幸福，像是入了迷似地，喃喃道：“都两三年了，这俩孩子怎么也不长大啊。”
关澈听清了这句话，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从朦胧的雾中，清晰地摆在了她的眼前。
小翊真的是想吃肉丸子，才闹着要来宜家这种便宜的家具店吗，还是因为这里有她看了两三年，却怎么也看不够的家庭广告呢？
那里面有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妹妹，一家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
“阿澈姐姐，”高圣翊终于回过神，过来搀住她：“走，我们吃肉丸子去喽。”
……
肉丸子真的端上来，高圣翊又兴趣缺缺。
她用筷子把那四粒肉丸戳得稀碎，跟土豆泥混成一片，看着就让人食欲不振。
关澈知道她心里不舒服，也不多问，只是轻声道：“还想吃什么，意面？冰淇淋？”
高圣翊抬起眼，忽然问：“阿澈姐姐，你又好看，又这么优秀，你爸妈肯定可喜欢你了吧？”她把筷子丢到一边：“给我讲讲你家里的事，好不好？”
“好呀，”关澈眉梢缀着平静的笑意，慢慢道：“我爸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出轨，跟另一个女人跑了，然后我妈就得了抑郁症，撑了一年多，去世了。”
高圣翊仿佛被隔空一击，惊得半天合不上嘴：“对、对不起啊！我没想到，没想到……”
关澈眉眼温柔地笑起来：“没想到有人比你们家还惨，是不是？”
小翊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恍然大悟：“你是骗我的对吧，我哥跟你说了我们家的事，你编故事来安慰我的。”
“他没细说，”关澈摇头：“我说的都是真的。”
小翊目瞪口呆：“那、那你怎么……”
“怎么能这么平静地讲出来，是不是？”关澈眸光如水，轻轻握住她的手：“因为你哥哥告诉我，如果抱着过去不放，就没办法抓住现在，所以我放下了，现在它跟发生在我生命里的其他任何事，都不再有不同。”
这句话像一口清甜的泉，从高圣翊惶恐不安的心底汩汩涌出来，她嚅嗫着：“阿澈姐姐，怎么办，我好像……对不起我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