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回到学校,我一直寻思着该怎么把衬衣、耳机和雨伞还给金垠。
不过,我不喜欢在学校引起任何动静,没有选择白天大喇喇地去找他,毕竟像我们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有私交,在同学们看起来可能很奇怪。
晚自习结束后。
我在学校里平常偶尔能撞见他的小树林等他,因为经常有女生给他递纸条,他总是会拖到最后走。
不过,我稍微等了些时间,教学楼的灯都熄灭了,我也没等到他。
就在我准备离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我。
“叶舒臾?”
他身侧的确跟着一个女孩,但不是夏笙,个子有些矮,但长得很甜美,双马尾。
我将装有衣服的袋子和雨伞、耳机递给他:“你东西。”
顿了下,又赶紧说:“谢谢。”
他果然不缺耳机,耳朵上正戴着另一幅头戴式的。路灯下,他伸手接了,我看见他另一只手上有信,粉红色的。
他眉峰动了下,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然后呢,不请我吃饭吗?”
我实话实说:“你要吃的我请不起。我没钱。”
“嗯哼~”,金垠唇角上翘,轻笑出声,“那我出钱让你出钱给我请客?”
我知道他在贫嘴,没回话。
双马尾女孩好奇地看着我们:“你们……很熟?还挺意外的。”
我摇摇头,金垠倒是没回答,一指我的脚:“腿好些了吗?我看你今天上卫生间还有点跛。”
这人在隔壁班还能知道我何时上卫生间……
我将脚尖翘起来,侧过脚踝给他看:“好多了。”
双马尾女孩看起来有话要对他说,我担心打搅他们,正想告辞,却被金垠叫住了。
“我有几道数学题要问他,你先走,可以吗?谢谢你的信,我很荣幸。”
他转向那双马尾女孩,眨了眨眼睛,一副求知若渴、心无旁骛的好学生模样。
我心想,真会骗人,几时见他好学过。
轮到我和金垠留在小树林里了。
他伸手,戳给我一样东西:“晚上回去擦擦。”
我定睛一看,是前几天在陈经理那儿拿到的搓脚踝的药。
我谢了他,随后,我们并肩在那条并不宽的小径上走。我回宿舍,他住校外,去往校门。
小径没有路灯,但月光明澈,旁边是一个水波粼粼的池塘,里头倒映着婆娑的灌木丛树影。
月光、树影、水。
我和他都很默契地无话。
半晌后。
“最近很喜欢的一首歌,你要不要听听?”
他忽然开口,摘下他的头戴式耳机,拢到我耳朵上,又替我顺好了被耳机弄得有些乱的鬓发。
他的指腹不小心碰到了我脸颊,很温热。在学校里的他没有搓香水,气息跟男生宿舍里味道浓郁的汉味完全不同,很清新好闻。
而且,他的个子太高了,替我整理鬓发的时候我头顶刚到他下巴。
稍微走了下神,耳旁传来他的声音,很清冽:“能听见吗?”
我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在歌曲上。
耳机里居然是一首我很喜欢的老歌,X JAPAN的《The last song》。
“In endless rain I've been walking,Like a poet feeling pain,Trying to find the answers,Trying to hide the tears,But it was just a circle……”
“我曾踱步在这场无终结的雨中,正如怀着伤痛的诗人,试着追寻答案,试着藏匿泪水,可这一切都只是轮回……”
“我听过,很好听,X JAPAN的!”
我还以为金垠会给我听那些很嘈杂的电动音乐,有些意外,忍不住道:“你也喜欢这种很复古的?”
说着,我小声将我最钟爱的那几句哼出来,但哼得五音不全。
“哇,你会唱诶!”
金垠显然因为我这方面与他有共鸣而有些开心,他连上了无线耳机,这样我和他一人一个耳机,开始同听一首歌。
晚风拂过夜路,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金垠顿了下,将先前我还给他的那件白衬衣从袋子里抖出来:“穿上吧,别感冒了。”
还不容我拒绝,他直接将它搭在了我肩上。
有时候回忆起来,我都会感慨我年少时的心无旁骛,这般暧昧的动作,我当时第一反应居然是,他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会关爱校友的人。
我掖住衣领,说了声谢谢。洒满月光和树影的路很短,我们才听完那首《The last song》就走到尽头了。
我担心宿舍会熄灯便把耳机还给他,越过他的肩,发现先前那个双马尾女孩还在校门口等他。
“你们戴耳机讲数学题啊?”
她隔着老远朝我们招手,声音甜甜的,又说:“虽然你们看起来不太搭,但也不用搞得像明星一样避嫌好吗!又不是一男一女,真是的!”
我有些尴尬,讪讪地和金垠告别。
余光里,那个女孩上前来,抓住了他手臂。
接下来的一周我过得很忙,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各种习题,除了月考将近之外,市里有一个生物竞赛也需要我去准备。
就这样过了一些在被窝里用手机照明学习的日子,直到竞赛的前一天。
那竞赛是在大都市洛城举行的,我前一天得赶过去,在出发之前,我想着既然要去母亲心心念念的洛城,总归得和她说说,问她要不要带些东西。
后来再回忆起这段,我只觉得这次临时起意的回家根本是个错误。
下午背着书包出现在家门口,隔老远便听见母亲和继父在屋内吵架,碗碟摔碎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我几乎想转头就走。
母亲眼尖地发现了我,一把叫住我:“舒臾,听你们老师说,你明天要去洛城?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继父一看见我,细长的眼睛便眯起来,面目猥琐,我十分不明白母亲既然和这个男人过不下去又为何不离婚。
没想到,她把我叫到一旁,说的第一句话是:“明天考试完了,你去找你爸吧。”
我爸?
我当时差点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是说我生父的时候,简直吃了一惊,因为母亲之前一直告诉我,说我生父多年前就病死了。
“那狗东西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得很,很有钱,我最近又拿到他的联系方式,知道他在洛城,你考试完了可以去会会他。”
说着,她递给我一封信:“到时候把这信给他。”
我有些好奇,既然母亲有他的联系方式,为何不打电话,而是用这种最传统的联系方式。她冷笑了声:“早联系过了,那狗东西拉黑了我。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吧。”
“对哦,你那个很有钱的老爹,他是跟你老娘有仇,又不是跟你有仇,这种事当然你去比较好,当面谈嘛,人家不好拒绝的~”
继父耳朵上夹着烟晃过来,慢悠悠说。
“到底什么事?”
我问母亲。
“借钱。”
她将手在围裙上擦了下:“家里到处都缺钱,你又不是不晓得。”
我无法可说。心里却异常兴奋起来,原来,我也是有父亲的。
这种兴奋起初只是一点点火星子,在我胸口空荡荡地窜着,很快蔓延到身体里,我感到浑身暖洋洋的,连外面略有些阴霾的天空都似乎一下子放晴了。
此时此刻,我彷佛成了一个即将被神垂爱的渡厄者,完全没去想倘若生父真的在意我,又为何会这么多年不闻不问。
为了迎接明天的考试,也为了即将与生父相认这个重大事实,我怀着沐浴焚香的心情将自己好好捯饬了一番。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忙活,继父靠在我卧室门口,吐了一口烟:“小臾,你皮肤可真白。”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懒得理他,准备关房门,他却一把抵住,用那种我恨不得朝他吐吐沫的表情看着我。
“你不想知道你亲爹的事吗?你老娘不会告诉你,但我知道不少。”
我用力关房门:“我自己会查!”
他看起来根本没用力,但房门就是关不上。
他压低声音,目光从我锁骨上瞟过:“你这么怕我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可是带把的,老子顶多觉得你这张脸有点像小姑娘,别他娘的以为老子真喜欢男人了!”
“还口口声声要报警,我他娘的对你真做了什么吗?!传出去人家只会觉得你有病,读书读成个书呆子,一天到晚幻想男人会对你做什么,你这叫什么,叫普信男!”
他“切”了声:“满大街的□□都不够我看的,看你这带把的钢板干什么?!”
我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可手中确实没有证据能证明他试图猥亵我,家里并没有监控。
随后,他又说:“你亲爹有钱得很,几十万在他眼里都是毛毛雨,他在洛城的富豪里能进前一百吧。但他跟你老娘关系可不好,从他那骗钱可不容易,那商人啊,一个个鬼精鬼精的。再说,他早就结婚了,有个女儿,比你小几岁。”
“我见过一次,你老娘带我去看的,好几年前了,那小孩活得跟公主差不多。你呀,命不太好,男生女相,你老爹可不喜欢你,他就宠他那宝贝新女儿……”
一个小时后,我在耶城高铁站等带队的老师,跟我同去的还有十来个学生,女生居多,她们都很刻苦,都在座位上刷题。
我正在翻一本《荒原狼》,感到肩上被人轻轻敲了下,以为是带队的老师,一抬头,居然是几日未见的金垠。
怕影响其他几个女生,我和金垠一起到了稍微远点的地方。
他没有穿校服,换了一身新的潮牌卫衣,又戴上了在学校里便会摘下的耳环,看起来成熟了不少,高高瘦瘦的,背着一个单肩包,照旧塞着耳机,走在人群里很打眼。
一问,他今天请假了,居然也去洛城。
原来,耶城是他奶奶的家乡,他父母回国常驻地则是洛城。这几天他父母刚好回国了,在洛城举办活动,他过去看他们。
“你呢,去考试对吧?别紧张,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
他说着,递给我一粒口香糖。
因为时间紧急没买到二等座的票,所有参加竞赛的学生都是一等座,当然票钱由学校报销。
金垠的车厢与我隔了一个,快上车的时候,我看见他朝那几个女生走去,又跟她们聊了一会儿,最后对一个戴着眼镜的短发女生笑了笑,仿佛在谢谢对方。
等上了车后,我才知道他跟我旁边的女生换了位置,那个戴眼镜的短发女生原先坐我旁边。
带队的老师姓张,是个中年胖子,很古板,八字眉。
他走过来,狐疑地看了看我们。
鉴于金垠在学校里太有名了,张老师大概担心他跟参赛的女生扯七扯八,敲了敲他的椅背:“你换这儿来干什么?”
“这些都是认真学习的尖子生,你别打扰她们。”
“老师,我冤枉。叶舒臾是我亲戚,我妈说跟他一起坐会沾沾他的聪明气儿。放心,我不说话。”
他眨了眨眼睛,指了指耳机,又抿紧薄唇,做出一副缄口不言的样子。
待那老师走后,他郁闷得靠在椅背上,压低声音说:“我看起来像逮到女生就会搭讪的样子吗?我明明只搭讪过你啊!”
为了不打扰我,他几乎都没说话,全程戴着耳机和眼罩。
我看了会儿习题集,头有点昏,刚放下书,他便醒了,随手递给我一瓶矿泉水。
我问他:“我想听歌,可以么?”
他把耳机分了一只给我,我们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歌曲再次循环到了那首X JAPAN的《The last song》。
“……I see red,I see blue,But the silver lining gradually takes over,When the morning begins,I'll be in the next chapter……”
“……我看见狂热之红,我看见忧郁之蓝,但这一切都随着地平线的曙光消退,等到天明时,我已身在下一个章节了……”
在轻缓的音乐声中,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整个人越来越昏重,直到沉沉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靠在了金垠的肩头。
已经到站了。
叫醒我的不是他,是前排的一个女生,金垠他班的。
当时,金垠靠在椅背上,而我靠在他肩上,我们各自戴着一只耳塞,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我睡眠不是太好,经常很难入睡,像这样坐车都能睡着,实在罕见。我有些尴尬,赶忙起来。
张老师蹙眉看了我好几眼,我都怀疑我睡觉是不是睡相很差,难道流口水了?
忍不住去看金垠肩头,上面很干净。他也已经醒了,没骨头似地瘫在椅背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忽然伸手,弄了弄我头发。
他说:“有点翘起来了。”
我们去住宾馆,金垠回他爸妈在洛城的家。
在车站分别的时候,他弯腰,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明天考试完了,如果还有时间,我可以带你在洛城转转。”
“到时候联系我。”
先前,在车上的时候我们已交换了联系方式。说来奇怪,之前见过几次,但我们居然都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
他一走,张老师望着他的背影,踱步到我跟前:“他真是你亲戚?”
“啊?哦……对。”
我撒了个谎。
“你们性格挺不像的。叶舒臾,你是好苗子,要以学习为重。那个姓金的跟你不一样,他家很有钱,别轻易被他们带跑了……对你们这种家庭来说,学习是唯一的出路。其他没什么,先回宾馆好好休息,明天加油!”
我当然明白老师的意思。
金垠在学校里给师生的都是些不学无术但桃花很多的印象,虽然不存在打架斗殴等小混混行为,但总归没有太多升学压力。
他原生家庭太优渥了,大学也不一定在国内读,长期跟他们这类人来往,很容易以为自己是和他一类的人。
我随便“嗯”了几声,刚到宾馆门口,便收到了金垠的微信:“叶舒臾,加油!”
这间宾馆坐落于城郊,有点旧,有五层,看起来像是自建房。来的时候只剩一等座的票,学校嫌花销太多,住宿上便节省了些。
我们一个老师、十五个学生住在三楼的四间房里,每间有两张上下铺的床。我和张老师还有另外两个男生一间,其他十二个女生住在另外三间房。
这原本是我十六岁这年的秋天中很普通的一天,天朗气清,本该和以往的秋日没有任何不同。
但就是这个晚上,我直面了人生第一场死别。
凌晨的时候,我们下榻的自建房宾馆着火了,正是三层。
据后来报道,这场火灾中,死亡人数十三人,受伤人数九人,其中死亡的八人是与我们同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