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之行，去时盛夏，回来时已近冬月。

李恒板着一张小脸儿，窝在软榻上，扭着头不理季九。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成天叨念着季使君，如今人在你面前，怎么又别扭起来了？”伺候李恒的张公公帮忙哄道。

“三殿下，你瞧这是什么？”季九从袖中掏出一个胖嘟嘟的木制娃娃。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哼！”李恒瞧了一眼，又扭过头去。

季九挨着坐过去，将李恒抱在怀里，双臂环着他，将最外头的娃娃打开，里面又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李恒瞧着新奇，从季九手里接过娃娃，自己也打开了一个，结果里面还是一个一模一样的胖娃娃，他手上使劲，将娃娃一个一个打开。

“这个是我。”李恒将最后一个小胖娃娃摊在季九掌心里。

“这个是阿九，你要一直陪着我。”李恒将小胖娃娃套在一个稍大的里面。

“好。”

两人握手言和后，李恒终于绷不住了，坐在季九怀里叽叽喳喳起来。

“蓬莱殿有一棵桂花树，在外面闻着特别香，小蝶说桂花摘下来可以酿桂花酒，还可以蒸桂花糕，软软糯糯特别好吃。但蓬莱殿是纪美人的住处，母妃不许我去。”

“你要想吃，我去外面摘了来，城里的桂花树也有很多。”

李纯继位后并未立后，郭氏作为他的结发妻子原配正妃，只得了贵妃封号。季九不敢深想，只得也劝李恒不要去蓬莱殿玩耍，纪美人外貌柔美心如蛇蝎，能在寒天腊月的时候将李恒陷进冰窟里，难保不会再出手。

郭家门第显赫，王妃素爱奢华，虽住了清宁宫，却未得皇后尊号，朝臣都觉不合礼仪，接连上疏，却都被李纯搁置了。

难道李纯偏爱长子李宁，将来想扶持纪美人为后么，季九抱紧李恒打了个寒噤。

“阿九你糊涂了，如今都冬月了，只怕桂花树的叶子都要落光了，哪里还能摘得到。”李恒被抱的不舒服，挣了挣道。

“明日去街上给你买桂花糕。”季九回过神来，凑在他脸颊上贴了贴道。

“季使君，陛下急召。”

李纯在含元殿里满面怒容，书卷奏折散落了一地，没有人敢上前收拾。

“陛下。”季九双膝跪地。

“哼，什么蜀地山川险阻，易守难攻，难道就任由他们一手遮天么！”

西川节度使韦皋病逝后，刘辟不经朝廷任命就自辟为留后，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满朝文武议论了半日，最后竟有人提出，如刘辟所愿任命他为节度使，可保西川安宁。

李纯不许，但他刚继位，根基未稳，只得拿了个折中主意，任命刘辟为节度副使，暂时代行节度使职权。

皇帝在朝堂上憋闷了半天，回宫后大发雷霆。

“刘辟既有反意，岂是朝廷的小恩小惠就能拿捏住的，若是从他所愿，必将养虎为患。西川富庶，天府之国，若任他施为，半壁江山危矣。可恨他们看不明白，哪天火烧到眉毛了，才知道着急，当真是尸位素餐。”李纯愤愤道。

朝廷大事，季九不懂，不敢出声，只默默听着，膝下有一方碎砚，棱角刺破了肌肤。

“若朕遣你出使西川，可能擒回刘辟？”

“奴婢定当不辱使命。”

季九默默想，这可不好办，如果刘辟真反了，据守西川天险，以逸待劳的话，还真轻易捉他不住。但皇帝如此问，只能如此答。

“哼，满朝文武都怕他，恨不得捧在头顶供着，你却能说如此大话！”李纯不信。

“陛下，作战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刘辟只占地利，迟早有败亡之日。蜀地虽据天险，但也不是无隙可乘。”不敢也得敢，季九硬着头皮答道。

“你且细说说。”李纯转至沙盘旁边，唤季九过去一同细看。

皇帝这是下决心要攻打西川了，季九暗自庆幸，方才但凡有一丝犹豫，只怕皇帝心里就要不痛快了。

行军布仗是季九所长，当下指着沙盘一一说与皇帝听。

“阿九果是沙场上历练过来的，不似他们说的连朕也信不过。”李纯听了后微微颔首，又指着几处，问细微处的应对。

“陛下，沙场征战瞬息万变，计谋当奇正相佐，并无定数的。”季九擦了擦汗，说了几种常用的兵法。

“刘辟既有野心，必然不满足于暂代西川节度使。使君如此调度，朕已成竹在胸了。”

李纯怒容稍霁，季九紧绷着的心也跟着松懈了，弯腰将砸碎的砚台一片片捡起，又将散落一地的奏折文书重新归拢在书案上。

“西川必有叛乱，这一仗不容有失。”李纯心想，这或许是他继位后的第一仗，若是胜了，藩地自然风行草偃，归属朝廷。若是败了，半壁江山将落入敌手，只怕连祖宗基业都守不住了。

皇帝所料不错，刚入正月，刘辟就得意洋洋地上书，公然求领三川，要将整个蜀地划入囊中。

李纯自然不应，召刘辟入京，遣袁滋为西川节度使。

但袁滋为身家性命担忧，走到半道逡巡不前，磨蹭着不肯去西川就任。刘辟听说了袁滋这件事后，当场就笑出声来。

皇帝气的要死，贬袁滋为刺史，但也不敢再派旁的人去，朝廷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丢脸。

节骨眼上，宰相杜黄裳站了出来。

“现下有的藩镇的节度使，竟成了终身制，他们活着的时候，朝廷不敢派人接替。死了之后，才派宦官征求将领们的意见，将领们拥戴的自然是节度使的后嗣或是有威望的大将，朝廷竟一点也插手不得。陛下如果想重振朝纲的话，就该用国法裁制，否则天底下一个个都是法外之地，如何治理？其他人再有样学样的话，将来天子能控制的，只怕只有长安和洛阳两京之地。”

终于有人说出了李纯心中所想，杜黄裳还推荐了高崇文前往平叛，但要求不要在军队中设置监军宦官。

李纯听了杜黄裳的话满心欢喜，当下就以他所言，令高崇文领兵平叛。

“陛下放心，奴婢在佛堂原与高将军有一面之缘，若是高将军去攻打西川，刘辟必然不是对手。”

李纯派高崇文出去后，心里犹自不放心，召季九商议。

高崇文虽是大老粗一个，但熟谙兵事，才智过人，季九觉得他领兵打仗的话比自己强出许多。

不料三个月过去了，高崇文虽势如破竹，却在鹿头关一带不得寸进。

李纯满腹忐忑，再也按捺不住，令季九领五千神策军，驰援西川。

季九领命，和十数名神策军将领在含元殿拜别李纯后，策马出朱雀门。

不料街边熙熙攘攘的，前边也有人骑着高头大马过来。

“这是今科制举的试子，前面穿红袍的就是状元了，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只怕今夜有许多痴心儿女不得安睡了。”

街边的百姓纷纷议论，见季九等人一身戎装，连忙避让。

季九勒紧缰绳，看清面前的人后，一时呆愣住了。

眼前人意气奋发，眉飞入鬓，一袭红袍衬得他如天上神仙，说不出的好看。

季九双目刺痛，伸手挡住眼睛，却挡不住心弦微动。

“微之，怎不走了？”白居易策马上来，见了季九也一愣。

“使君？”旁边几个神策军将领出言提醒道。

季九晃过神来，勒转马头，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