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有密信，神策军不必限期回京，可徐徐而归。

“季使君，明日就到洛阳了，可否盘桓一日？”

七月将近，骄阳似火，到午时暑气蒸腾，官道上又没有什么林木遮蔽，季九便择山间草木旺盛处，命军士自寻荫处乘凉。

白居易从袖中取了帕子，沾了沾水，将头脸处的热汗擦了擦。

“哈，还盘桓一日？就这都比去的时候慢多了。”吐突承璀放松身子，任由小太监替自己擦洗，听到白居易这话，阴阳怪气笑了两声。

同为中使，自己品级还比季九高，可这一帮人都狗眼看人低，不要说军士了，连田怀谏那个小娃娃都爱窝在季九身边，哼，等回了京你们才知道厉害高低。

说什么用兵如神，领着大军和乌龟爬似的慢吞吞的，自己领兵出征好歹没耽误行程，吐突承璀一时有些得意，边呛白居易，边瞅季九。

“这暑热天气，不好赶路，洛阳也有行营，盘桓一两日也使得。只是怕陛下在京中悬望，不知能否辛苦承璀一趟，先回宫中禀报？”

白居易与吐突承璀不和，季九左右为难。偏这两人遇事争执，都爱拉扯季九说句公允话。吐突承璀许是因着同为中使，又互相照拂，对外自然一条心。白居易与季九算是识于微时，曾以朋友论交过，也以为季九会站在自己一边。

“使君这话倒是有理，咱家辛苦一趟算什么，不能让陛下等急了。”

吐突承璀心下大喜，他早谋划着先众人一步回去，好在陛下面前多为自己邀功，正愁找什么借口轻骑回京呢。

陛下早有削藩的志向，河北三镇是最难啃的一块骨头，如今都归顺朝廷，其他的就不足为惧，可以慢慢来了，再也不用担心叛乱纷起，天子出逃了。

想必皇帝正是最得意的时候，说不准心里正翻来覆去地回味这一战呢，押送王承宗的都是田兴遣出的武夫，想必都笨嘴笨舌的，来龙去脉都未必能讲清楚。这一役，自己可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一定要细细说与陛下听。

吐突承璀再也等不及了，顾不得大日头晒着，点了几个服侍的中使，便要骑马赶路。

季九斜靠在一株枯树上，向官道上望了望，恍惚能瞧见氤氲的热气，见吐突承璀兴致勃勃要走，本欲劝一两句，想了想又罢了。

“这是又上赶着邀宠媚上了。”白居易很是看不惯吐突承璀的为人。

“承璀是陛下的心腹中使，乐天纵然不喜欢他，也不该当面给他难堪。”朝臣大多瞧不起中使，却从来不敢明面上得罪，中使执掌兵权势焰滔天，就连皇子后妃也不敢随意得罪的。

“自德宗皇帝起，诸事便悉委任中使，岂知宦官为祸之烈，史笔尽书！”白居易叹道，朝政岂能操于阉宦之手！

“乐天这话偏颇了，我虽不读诗书，难道历朝历代，就只有宦官祸国么，武将尾大不掉，拥兵自重，文臣结党营私，贪权夺利，这些不也都祸国殃民么？”

白居易这话，季九就不爱听了，难道中使就没有好人了，要被他一竿子打翻？季九自忖，虽不像元稹常誓效死君前扬名后代，但也从来未作过损人利己之事。

“武将尾大不掉，自有王师讨伐，文臣贪墨擅权，自有法度裁处。中使刑余之人，服侍陛下和后妃起居才是本份，到如今却擅权揽事，自成一系，将来必成后患。”

白居易粗略估计了下，中使人数已近官吏半数，在朝中自成一体，只怕连皇帝也不敢擅动，如此下去恐难辖制，必致后患无穷。

“乐天这是指着鼻子骂我了？”中使的确是遍布四方，但无儿无女依附皇帝，身家性命操于皇帝之手，比武将文臣可靠的多。

“使君犹如绝世神兵，陛下英明才能为国所用，若是寻常庸君，只怕未近其身先试其锋。”

皇帝盛年英武，中使依附不敢作乱，但若是暮年呢？顺宗皇帝的死因，民间至今还在议论纷纷，当今皇帝能登上龙位，也多仰赖宦官之力。

季九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小皇子来，心里便也盼着回京，待暑热渐渐散了，就领着军士启程。

没想到吐突承璀去后，依旧和白居易话不投机，季九干脆打发他也先去洛阳，眼不见为净。

大军过处，秋毫无犯，有不少百姓在道途两边驻足观望，期间还夹杂着许多妙龄女子。

有大胆的少女将香囊丝帕抛过来，惹得她身周的小姐妹们笑声不断，平日见血都不怵的汉子，却一个个羞红了脸低着头。

本来走的就不快，现在越发慢了，神策军中的军士多是父子相继，等年老体衰之后便有儿孙替上，因此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壮年，多数还未有妻儿婚配。

季九回头瞧，见队伍里的军士慌忙将香囊掖进怀中，便合了眼在马上闭目养神，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朝面部掷来。

“你眼睛真好看。”

抬眼一瞧，见一女子红纱裹身，眉目点翠，眼含秋水，掷过来一朵碗大的荷花苞，有丝线从花瓣间盘旋而出，季九拽了拽，丝线另一头系着一颗明珠。

季九略微顿了顿，便将明珠重又塞回花苞里，掷回女子手中。

“你眼睛真好看，你是什么人？”那女子明艳脸颊染上一抹羞意。

季九心中苦笑，虽然从未以中使自羞过，但要在大庭广众下，朝小娘子解释却也开不了口。

随行的军士也都噤声，季九拽紧了缰绳，将那女子抛在了后头。

至洛阳行营后，军士沐浴休整，季九换了常服，也不去寻白居易，只在街上随意逛了逛，预备替李恒买些吃食顽器。

“听说你家女娃昨日回来，茶不思饭不想的，可得让你娘子看紧点。”

季九在茶棚歇脚，角落处三人围坐，正一处说话调笑。

“我女儿倒罢了，我娘子已经托人打听了，那小郎君生的壮实，又立了战功，一个月的饷银够寻常人家一年的花用，这次回去还不知有多少金银珠宝等着赏给他呢。听说昨日道边，有不少乡下人家的未嫁小娘子都去了，盼着攀高枝呢。”另一人听他嘲笑，并未生气，反而得意道。

“那可要让你家女娃擦亮眼睛了，听说房家大小姐的事了么？这两天正闹的府里鸡犬不宁呢。”另外一人道。

“这却没听过，难不成房家大小姐寻得如意郎君了？”先前说话的两人急忙问道。

“可不是么？这房大小姐芳龄二十三还待字闺中，嫌弃这个嫌弃那个，这回可寻到了个好的。”那人说完嗤笑了一声。

“什么好的？”另外两人一听这语气不对劲，忙追问道。

“她看上了个太监，人家还看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