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还京，皇帝亲出安化门相迎。

安史之乱后，河北三镇犹如一柄利剑，日日夜夜悬在大唐天子的头上，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得安枕。

“朕自登基后，常夜半惊醒，梦见长安城火光冲天，血流漂橹，四面贼声紧逼，朕却丝毫动弹不得。”

龙辇五骑并辔，在羽林卫的簇拥下缓缓前行，道旁百姓欢呼声不断，皇帝掀开珠帘，却说起往日所作的噩梦来，手臂微微颤抖。

“陛下，都过去了。”季九见皇帝双目含泪，从怀中取出素色丝帕。

“朕是喜极而泣，从今往后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李唐天下计数二百九十五州，政令通畅的不过四十四州，皇帝削藩其实是无奈之举，若是放任不管，不出数十年间，定当诸侯蜂起，威逼朝廷。

藩镇父子世袭，赋税自享，连年征战，荼毒天下。在德宗皇帝时，便斗来斗去，偶有一时独大的，便自立为帝妄图改朝篡位。

李纯作皇子时，便有削藩之志，深知藩镇肆虐，上可动摇朝廷根基，下常啖食百姓血肉，为国为民不得不除！

只是藩镇坐大，朝廷气弱，尤其是河北三镇，使皇帝如鲠在喉。

“陛下，河朔虽平定，淮西，淄青仍是心腹大患。”

“朕知道，天下方镇，河朔为首，承德、魏博、卢龙常使朕噩梦连连，心惊胆战，生怕一招不慎便作了亡国之君，如今首恶既除，余者便不足为惧，可休养生息徐徐图之。”

经此一役，皇帝心怀大畅，日后再不必束手束脚，处处小心谨慎，一味安抚恩赏，生怕触怒方镇。

“陛下受命于天，自当国祚永续，不该说这些晦气话。”听了亡国之君四个字，季九莫名有些不舒服。

“这有什么晦气的？说的再好听又有什么用？难道常说些吉利话，便能事事顺心？天底下的祥瑞可不是凭空生出的。承璀帅军北伐时，朕亲自送出通化门，他也曾信誓旦旦，说此去必将王承宗头颅传送京师，却差点陷朕于万劫不复之地。朕因此数日未合眼，临行前还对你说过狠话，不知你可曾介怀？”

皇帝从季九腰间取下纯钧宝剑，长长喟叹了一声。

“陛下是无心之语，奴婢从未放在心上。”晓行夜宿，均有此剑相伴，季九不敢有丝毫松懈。

“那些话不是无心之语，都是朕的真心实意。若是此次讨伐不成，你们同朕的身家性命，日后都握在藩镇手中了。使君立此大功，如有所请，朕绝无不允。”

说话间龙辇已渐近行营，皇帝预备亲自犒赏三军。

“奴婢出身寒微，能有今日，全仗陛下庇佑，并没什么想要的。”季九想了想，摇了摇头。

“朕欲将左神策军交付与你，右神策军拟由承璀暂代。承璀几日前回京，说捉拿卢从史，南安魏博，北联刘济，都是他一人的主意，朕可不信，若真是他想出来的，怎么前几个月一点动静也没有，任由王承宗挑衅？”

季九听了，不由心里苦笑，皇帝口口声声不相信，可心里还是偏向吐突承璀的。此次讨伐王承宗，神策军左右行营的将士皆有征调，可回来后依旧是分为两营。

其实季九想要的是右神策军，毕竟常年督察操练，与将士颇为熟络，又曾数次同生共死，同袍之谊可性命相托。左神策军原本就由孙忠义掌管，皇帝却命自己接替三哥，令吐突承璀节制右神策军。

“承璀示弱，倒令王承宗放松了警惕，否则奴婢也不会一击而胜。”季九不能得罪吐突承璀，可也不愿违心替他邀功，一边敷衍皇帝，一边想着回去如何和三哥交代，皇帝此番安排可谓是用心良苦。

“这么说，承璀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朕命他日后多向使君讨教。”皇帝只听自己想听的。

龙辇至行营后，皇帝亲自开封了一坛美酒，命中使们一一奉于将领，将赏赐的绢帛钱财堆满了校场，军士们狂饮高歌，欢声雷动。

“九弟春风得意，三哥敬你一杯。”皇帝离去后，孙忠义擎了杯盘过来。

“春风得意的应该是那人才对。”季九举杯遥指，吐突承璀正被中使们簇拥着夸赞，满面红光笑声不断。

“咱们和他可比不得，人家和陛下，可是同吃同睡，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孙忠义啧了一声道。

“可不是么！”吐突承璀纵然无功，可耐不住皇帝喜欢，依旧兵权在手。

“陛下亲自迎出安化门，可没几个大将能有这待遇，九弟有此殊荣，不枉此生了，只怕明日就赐服金紫，可比三哥荣耀多了。”孙忠义掸了掸季九的绿色宫袍。

“我能有今日，全赖三哥提携。”孙忠义的一身绯袍，过几日便是自己的了，也不知皇帝会将他遣去哪里？

“九弟知道就好。咱们师兄弟同气连枝，未必比不过他们。”孙忠义心中豪气顿生，见吐突承璀在远处举杯示意，仰头一饮而尽。

季九半月后才回长乐坊，春水早已倚门多日。

“九郎名扬天下，这几日来递拜帖的人，快把咱们家的门槛都踏破了，有几个书生写的文章极好，我一会儿念与你听。”

春水自作主张，将隔壁的院子也买了下来，打通后连在一处，又买了些僮仆婢女使唤，见季九回来，亲自下厨，整治了一桌酒菜。

“陛下犒赏三军，我已醉了多日。”季九将春水递过来的酒盏放下，夹了几筷子青菜。

待季九吃饱后，春水将婢女僮仆都领与他一一见过，又提起这数日拜访的客人来。

“什么文章，我又不懂。”见春水拣了文卷要读与自己听，季九忙止了他道。

“半年前，九郎还爱听我吟诗呢。”春水合上文章笑道。

“为何要买这些僮仆婢女？”家中只有两人，添个手艺好的厨娘使唤倒也使得，人多了吵闹杂乱，春水买来作什么？

“九郎，这些日子常有人上门递拜帖，却连个应门的小童也没有，只怕要议论我们府上寒酸。九郎回京后，少不了宾客往来，咱们倒没什么，可不能怠慢了人家，听说白学士同九郎一路回京，只怕再两日元御史也到了。”春水笑着解释。

“元御史分司东都，年前怕是回不来了。”洛阳匆匆一别，再见只怕要明年正月了。

“九郎从洛阳来，还不知道么？”春水诧异道。

“知道什么？”

“我前些日子打听九郎的消息，听说河南尹房式横行不法，元御史擅自停了他的职务，罚了一月俸禄，才飞表向京中奏闻。”

“然后呢？”

“元御史弹劾房式，反被弹劾，说什么‘专达作威’，被罚了一季俸禄，召还京城，只怕一两日就到了。说起来真是笑话，犯法的人被罚了一个月俸禄，执法的人却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到底谁对谁错？朝廷的大官都是有才之士，难道连是非清浊都分不清么？”春水胸膛起伏，义愤填膺。

不是分不清，是触及到了自己的利益，微之监察洛阳，得罪的高官权贵太多了。

“听说陛下厚赏三军，连军士都有锦缎钱财，不知可会提拔九郎？”

两人闲话家常，春水见季九回来时，单人一骑，两手空空，不由有些疑惑。

“旨意未出，不敢妄自揣测。锦缎珍宝倒赏了不少，分给了阵亡军士的父母妻女。”

这半月来，厚恤军士，归葬残躯，不曾得闲片刻，今日也是忙到半中午，才飞马回京，再半个时辰便是宵禁，只得明日再进宫了。

不知小皇子可曾长高，在洛阳替他买了一件狐皮外袍，冬日里玩雪时好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