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朔一战，在吐突承璀口中，说的天花乱坠，使人如临其境。

宴席中除了孙忠义和季九，还有左神策军中的宦官和将士，都听得津津有味，免不了要附和孙忠义夸季九一两句。

孙忠义虽知是挑拨离间，但面色却越来越难看。人走茶还未凉呢，这些人就开始恭维新主子了。

等散席时，孙忠义早窝了一肚子火，季九要扶他下楼，也被一把推开。

恰好吐突承璀瞧见，笑着劝解二人，说兄弟间磕磕碰碰的，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不要为了虚名利禄伤了和气，孙忠义听了益发暴怒，头也不回策马而去。

“使君可要随我一同回宫谢恩么？”

“承璀这是何意？”季九有些不明白了，吐突承璀为何要作的这般明目张胆，使孙忠义与自己心生嫌隙？

“使君，咱家可是为你好。孙忠义尸位素餐，左神策军在他手里养尊处优，只怕连只兔子也捉不住了。使君若去了大开大合，将士们难免要心生怨气，今日在席间，咱家就是要让他们明白，使君比孙忠义强出许多，让他们不敢不听令。”孙忠义闻言笑道，拍了拍季九的肩膀。

“真是多谢承璀了。”这人怪不得能讨陛下欢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字字句句有理有据，今日左神策军中，有头有脸的中使和将士都来了，席间对自己确是赞誉不断，有机灵的还指誓日后惟马首是瞻，全不顾孙忠义的脸色有多难看。

吐突承璀的一言一句，日后都要小心提防，季九默默在心里嘱咐自己。

入宫后，先去了含元殿谢恩，皇帝近来诸事顺遂，初登基时那一堆烂摊子，如今渐渐齐整起来，这几日都心怀大畅歌舞不断，吐突承璀和季九入内后，女伎犹在殿中旋转起舞，唱着什么“仙乐飘飘处处闻”。

皇帝见了二人更加高兴，命吐突承璀和季九坐在自己身侧同赏歌舞。

“陛下不要只顾自己快活，听说季使君还尚未娶妻呢。”一曲既罢，女伎翩翩退去，纪美人起身斟酒与皇帝。

“阿九今年多大了？”皇帝听了纪美人的话，笑着开口道。

“奴婢今年二十三岁。”季九忙躬身回道。

“比承璀小了十多岁呢，怪不得还未娶妻成家，朕原先瞧着你稳重，没想到岁数还小，现下倒是不着急。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让承璀先去打听。”皇帝听了倒有些惊讶，没想到季九如此年轻。

“老奴领旨，定替使君寻摸一个绝色小娘子。”吐突承璀忙抱拳笑道。

“陛下二十三岁时，阿宁都七岁了呢。”纪美人斜了皇帝一眼，娇嗔道。

“多谢陛下，奴婢等平了淮西和淄青，再娶妻也不迟。”就算自己十岁娶妻，也生不出一子半女，这话忒难听了。

眼见纪美人要替自己作媒，季九忙起身谢恩。

“朕等着，到时如承璀所言，一定替阿九寻一个又貌美又贤淑的小娘子。”皇帝闻言大悦，朗声长笑道。

虽说伴君如伴虎，但皇帝私下与中使相处时，却并没什么规矩，时常还闲话家常，皇帝说的兴起，留吐突承璀和季九一道用膳。

一直说笑到晚间，皇帝才放二人离去，季九等吐突承璀离去后，先去了清宁宫寻李恒。

“娘娘还未睡么？”还未到李恒院里，就见郭氏身边的宫女来请。

“近半个月，陛下都未踏足清宁宫。”小宫女叹息道。

贵妃娘娘还未卸妆，钗环繁复花钿晶莹，通身富贵美艳摄人，但眉间眼角的疲态，却连厚厚的脂粉都遮盖不住了。

“你从陛下宫中来？他这会可睡下了么？”郭贵妃斜依在榻上，一脸落寞神色，不似先前防备。

“奴婢走时，陛下还尚未就寝。”瞧那情形，怕是要去纪美人的蓬莱殿吧？

“本宫每日等到这个时辰，便知他不会来了。”郭贵妃托腮遥望，明明是少年夫妻情投意合，为何却走到这般地步？

“陛下如今最信任你和吐突承璀，不知吐突承璀作何打算？本宫赏赐的锦缎奇珍，他虽尽数收下，可纪氏送的，他也未退回。”

贵妃娘娘叹息了数声，又强打精神道。

“奴婢不知，陛下虽然倚重我，但更信任吐突承璀，毕竟他们一处长大。”季九也摸不透吐突承璀的脾性，平日间只见他舌绽莲花，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使君只管打听他喜爱什么，只要我郭家有的，无不可双手奉上。陛下如今被纪氏母子迷住了，得有个人替咱们说话。吐突承璀未必向着李宁，咱们要赶在纪氏前把他笼络过来。”

贵妃娘娘咬牙道，明明自己占尽天时地利，生下一双嫡子嫡女，却处处要被纪氏那个贱人压一头。

纪氏在皇帝跟前风头正劲，大皇子便也恃宠而骄，听闻对宫里的中使向来没什么好脸色。如今要尽量拖着不让皇帝立太子，等纪氏再过几年年老色衰，宫里的美人儿一茬接一茬的时候，才能好好出一口恶气。

季九应下，讨伐王承宗时，他便考虑过这些，吐突承璀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在贵妃娘娘处说了几句话，到小皇子屋里时，他已睡熟了。

季九就着月色瞧了瞧李恒，见他不知梦到了什么，紧握着双拳，眉头蹙起，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季九伏在他胸前，却什么也听不清。

次日多事，既要相送孙忠义，又要赶赴行营，季九懒得回自己住所，在李恒房内的软榻上睡了。内侍省给他拨的院子，总共也没住过几次，里面的内侍宫女，季九到现在也没认全。

“阿九，今日我也要同你去。”季九迷迷糊糊醒来，就见李恒骑在自己身上，揪着耳朵笑道。

“去哪里？”季九将他掀到榻上，起身穿衣洗漱。

“阿九在河朔立了大功，父皇封你作神策军中尉，禁军一半在你手里了对不对？我知道你今天是第一次赴任，我要去瞧瞧阿九的威风。”

李恒还真没说错，季九昨日起心中就有了计划，中使和将士在孙忠义手下练就的阿谀奉承那一套，在他这里可没什么用处。常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季九预备先去选拔些将士出来。

“又有擂台么？”李恒听了兴奋道。

“小殿下不要乐得太早，这回可有活计给你做。除了在校场上比武，还有文试，领兵打仗可不能全凭一股子血勇之气，还有兵法谋略要学。小殿下知道我识字不多，所以等考校完后，请你将他们的计谋对策讲与我听。”

“阿九不识字？谁信，你看书可比我都勤快……阿九，既然你都不认字，只怕将士们认得的也不多，名将出书生的可是凤毛麟角，你让他们写，写不出来怎么办？”李恒撇了撇嘴，又转了转眼珠子，反问季九道。

“小殿下虑得是，得另想个法子。”小皇子遇到这种事就机灵了，不过说的还真没错，若是强逼着让军士们写，到时一个个句读不通胡写乱画的，带坏了李恒也不好，季九后知后觉才想到这些。

李恒催着季九出门，季九想起还要先送孙忠义一程，便和李恒商量，等送走孙忠义后，再来宫中接他。

“你要是不来接我怎么办？我要和你一道去。”李恒不肯依。

季九只得带着他，待到孙忠义府上时，见他已收拾停当准备启程，吐突承璀也在，与孙忠义相谈甚欢言笑晏晏，季九见了倒有些惊愕。

“小皇子也来相送么？老奴可担不起。”孙忠义和吐突承璀见了李恒也惊讶了一回。

孙忠义拖家带口，将妻妾都提挈同行，季九与吐突承璀直送至延兴门。

“使君往行营去么？咱家在京中还有些事情要料理，就不与使君同行了。”

吐突承璀拱手作别，领着手下的几个内侍自往别处去了，季九带着李恒先回了一趟长乐坊。

“九郎昨日未回来，听说元才子今日离京，江陵距此千里之遥，再见不知何日，九郎不去相送么？”春水见了季九，忙将元稹的事说与他。

应付完吐突承璀和孙忠义，季九本有些疲态，预备回府中歇息片刻再去行营，听春水这么一说，连外袍都未解，从马厩牵了云中，与李恒同乘一骑，出城追赶。

元稹并未走远，出城后，远远瞧见他与白居易，崔群，李绅等在一处说话。

“微之保重，此去江陵，餐饭要经心……”季九和李恒过去时，白居易正絮絮叨叨抓着元稹的手臂不肯放开。

“使君来了。”元稹回头瞧见季九，笑着打了声招呼，旁边的几人却都变了面色。

“季使君是来看笑话么？”崔群并不知季九和元稹先前有来往，以为是和吐突承璀一伙，执掌兵权后来看朝臣的笑话，因此出言讥讽道。

“使君是陛下近臣，为何却无一言为微之申辩，听说昨日还和吐突承璀尽兴登月楼，既然道不同不相谋，为何还要来出城相送？”白居易擦了擦眼角，诘问季九道。

李恒在季九怀中听得莫名其妙，明明好意来送别，这些人却一个个疾言厉色，早扭着身子忍不住了，季九忙伸臂按住李恒，在腰间掐了一把，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此事与使君并无关碍，乐天不要把气撒在他身上。”元稹劝道。

“什么并无关碍，我瞧他们都是一伙的，说不准今日折辱微之，明日就轮到我们了。”崔群帮白居易说话道。

“微之一路小心，我来的匆忙，连杯水酒也未备得。”季九不理他们冷嘲热讽，到时吵闹起来，难做的还不是元稹？

“使君有心了，我瞧着那些柿子，挂在枝头红彤彤的有些诱人，只是枝干太高够不着，不知使君可能摘几个，与我们尝尝。”

元稹见季九好心来送自己，两边却剑拔弩张，想起季九前日说的儿时趣事，不由朝他玩笑道。

道旁却有一棵柿子树，高出地面两三丈，上头零星挂着些柿果，离地面极高。

季九抱李恒下马，两三步便攀援而上。

“舅舅，这边，连在一起有三个。”李恒在地上仰着头指点。

“可接住了！”季九将柿果连枝叶扯下来，轻轻朝李恒掷去。

李恒早伸开了双臂在树下等着，等柿果落下来后，一纵身接住。

“舅舅，那边还有。”李恒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又指着季九往更高处去。

“使君快下来罢，那面枝干太细，已摘下许多了。”元稹笑着在马上道。

李恒早自顾自拣了一个最软的，剥了薄皮送进嘴里，一个劲夸着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