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眼前矗立的城墙，元稹很是感慨了一番，朝廷兵马已五十余年未曾行至蔡州城了。

自安史之乱后，李希烈便开始同朝廷分庭抗礼，自立为天下都元帅，四处攻城略地，直逼东都洛阳，德宗皇帝坐立难安，竟派文弱书生颜真卿出使淮西，劝李希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自古以来，人心难测。德宗朝时，卢相之父为国殒身，颜真卿从安贼手里夺回头颅，悲痛之下以舌舔去面上污血，不料后来卢相竟恩将仇报，巧舌似簧谗言媚上，因公谋私将颜真卿排挤出京。”元稹低声叹道，自己此番出使与颜真卿又有何异，不过同是羊入虎口而已。

“颜真卿后来怎样了？”季九偏头听着，德宗皇帝当时是怎么想的？李希烈都要称王称帝了，他不思厉兵秣马征调兵将，竟派一个文弱书生当说客，还不如派些和尚去，看能不能念经感化他，说不准能朝闻道夕身死。

“颜真卿去时已有赴死之心，叛军威逼利诱，终不肯屈，身死之日三军泪下。先祖慕其名节，藏有墨宝在家中，筋骨雄健，气势磅礴，字如其人，不愧是忠臣烈士。”元稹高声赞道，前后簇拥的淮西军士听见两人说话，策马离近了些。

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志士，为国为家不惜性命。纵然世间豺狼虎豹，不乏邪恶之人，但世道正义，却总有人伸张。季九生来微贱，浑浑噩噩唯求生路，常疑惑为何有人肯舍身赴死，到现在才渐渐明白起来。

大兴善寺里的小娘子明眸红裙，如梦似幻，到现在渐渐化成一抹虚影。留下微之这两个字，却常牵动自己的心弦，扪心自问，不过是好奇多些。初见时疑惑他为什么好端端的校书郎不作，芸署官闲锦衣华服，悠哉一生人间乐事，多少人挤破头想要钱多事少的官职，微之却偏偏辞掉了，与白居易共赴制举。他才华绝代又闭门苦读，制举首选后官拜拾遗，若是为功名利禄的话不该言激辞直，得罪当朝宰执和帝王近臣，可微之却偏偏少年意气，连上数十道奏表，此后奉使东川，分司东洛更是嫉恶如仇，不畏权贵，果真如他所说，校职无避祸之心，临事有致命之志。

数遭弹压却不改初心，文弱书生却心雄万夫，季九想看着他，想一路跟随着他，看这世间的风起云涌，看他为国为民壮志得酬，风声树于藩方，功利周于夷夏，贤名播于四海。

“使君要听故事么？”元稹见淮西军士渐渐围拢过来，季九却默默不语眉眼恍惚。

“什么故事？”季九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才发现前后左右都是拢近的淮西军士。

“安史作乱，渔阳鼙鼓动地来，天街踏尽公卿骨，连藏在深闺的女孩儿也不肯放过，窦桂娘便是这么一位奇女子，据说她才色双绝，求亲的少年踏破了门槛，却无一人能撷得芳心。连坊间小儿都知，欲娶窦良女，如饮天河水。”

“后来呢，这窦娘子被安禄山掳去了么？”季九正听得有趣，元稹却住口不说了。

“使君不知道，各位却知晓罢？人本无罪怀璧其罪，美名却惹来觊觎祸患，淮西叛贼李希烈为求取窦桂娘，领兵围住了窦府。窦桂娘不忍阖家遇害，语其父曰，此是桂娘报国之日，正合灭贼为父兄邀功名富贵，遂越众而出归于李希烈。”

“窦桂娘将李希烈刺死了么？”季九追问道，身为女子，竟有如此烈性，实属难得。

“李希烈虽无德，却骁勇过人，窦桂娘柔弱女子，如何与其相较？只怕兵刃未露就亡于狂夫之手。窦桂娘曲意承欢，以色相诱，以才相媚，数月间便致专房之宠，此后李希烈无论军事机密，都与窦桂娘商议。后来窦娘子更是慧眼识人，设法策反大将陈光奇，合力毒杀李希烈。十载枭雄，多年割据，朝廷几十万兵马都奈何不了，一柔弱女子却能成事。如此巾帼英雄，世间又有几个男儿能比得上？”元稹细述详末后叹道。

女子最易为情所困，李希烈如此盛宠，窦桂娘却不改初衷，真真算是难得了。

“真是奇女子，天下男子不及万一！”季九也赞道，见左右淮西军士似有面现惭色者，方领悟元稹为何要讲这窦桂娘的故事。

进了蔡州城后，不一会儿便到了节度使府，还未进门，就听见满府的丝竹笙歌，喧闹不已。

“使君留心，这乐律杂乱无章，听着有些不对。”元稹蹙眉，悄声与季九道，这些丝竹声乐都不在一个调子上，难道节度使府内，歌舞笙乐还开几处不成？

季九微微颔首，前来迎接的家僮四十余岁，面白无须声音尖细，说话阴阳怪气，一眼望去便知是宦官。常听人说淮西早就有谋逆之心，不想这节度府也效仿皇家，怪不得德宗朝时李希烈就封窦桂娘为妃子，果然是早有称帝之心。

吴元济高踞首座，方耳长鼻相貌堂堂，元稹宣读了皇帝抚慰的旨意，吴元济在座上拱手谢恩，言道后苑已开华筵，为元稹和季九接风。

筵席间元稹和吴元济你来我往，字字句句暗藏锋芒，季九凝神细听却半懂不懂，琢磨着自己和元稹两人单骑，吴元济却拥兵千万，应当不至于在菜里下毒，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下了筷子，连酒也折在了袖里。

元稹却该吃吃该喝喝，一点也没有顾虑，季九一边替他着急，一边听明白了个大概。两人虽面上说说笑笑，但话里话外却夹枪带棒，元稹要奉皇帝旨意去探望据说病重在床的吴少阳，吴元济却以各种理由推脱，什么怕见风，什么卜过卦不能见生人。

晚间自然要宿在节度府，吴元济安排元稹和季九各一间，并遣了美婢少年相陪。

元稹却道与季九数年不见，正要趁此时间叙话，婉言谢绝了吴元济遣来的聘婷少女，与季九合住一间。

“吴元济为什么拦着不让咱们见吴少阳……”季九刚开口，却被元稹两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难道吴少阳真死了？”季九会意过来，靠近元稹耳边道。

皇帝派元稹和季九出使淮西，一是察看吴少阳是否身死，若他只是病重，那便只能抚慰探望，再赏赐些药材，等他死后再召吴元济进京，另派人接替节度使的职位，若吴元济抗旨不尊，朝廷讨伐叛逆便可师出有名。若是吴少阳死了，吴元济却谎称未死，那吴元济罪名更大了，谎言欺君弃丧背礼，监守自盗心怀不轨，随便哪一个罪名，朝廷都可挥师讨伐。

但不管哪一种，吴少阳是死还是没死，都得先见着他再说。吴少阳只德宗朝时与官军照过面，季九和元稹走时，细细记了他的画像。

“要亲眼见到才行，明后日见机行事罢。”元稹先低声回了几句，又随意谈论些诗词文章来，季九认真听着，有不懂的便开口问，元稹知他生在乡野，不识诗书，只跟着霍仙鸣学过些兵法谋略，心下怜惜，拣有趣的掌故说与他听。

吴元济一连三日都设宴款待，但就是不许去探望吴少阳。这日体贴元稹和季九在府内无聊，命家僮蒋怀德带二人出去逛逛。

街上除了往来巡逻的淮西军士，青壮者极少，都是妇孺儿童，季九瞧见有颜色不错的小娘子，便试探着和蒋怀德打听姓氏，没想到胡乱指了十来个，他竟能认出一半，连小娘子的夫家是谁都知道，还连带说出了不少风流韵事。

“这蒋怀德当真厉害，蔡州城里少说也有数万人，他竟能熟络一半。”晚间季九悄悄与元稹道。

“使君这法子不错，那十几个小娘子，夫家是军中将领的就有五六个，怪不得淮西派往朝廷和藩地的使臣都忠心耿耿，军士们也都悍不畏死不肯受降，原来家眷都在这蔡州城里，吴元济要杀要刮都容易。”

不论是文臣出使，还是武将出战，只要将他们的父母妻女都拿捏在手中，有哪个敢在外面不听话，文臣也好，武将也罢，赢了回去同家人团聚，若是输了便只能宁死不屈，总不能一人苟活将全家性命都搭上，如此一来谁还敢不拼命？

“吴元济此举，太没有人性了。”季九摇摇头，将士们在外面拼命，家眷却被吴元济当作人质。

“城里除了全是妇孺老弱，使君可还曾留心，她们在街上都匆匆不肯说话。”元稹忧心道，一城之人，在街上却从不见有人交头接耳，只怕也不许在家中饮宴宾客，吴元济防范如此之言，只怕是谋着什么，不能再拖下去了。

“今晚我去探探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