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地处东海和泰山之间，西南群山叠翠，东北沃野平川，春深时哪里都是好去处，数千中使前来监军，焉肯同季九一般在帐中长吁短叹，早三五成群结队出去寻乐子了。

三不五时，就有大胆的百姓来军营诉苦，青州是旧年从李师道手里夺来的，中使们怒士民曾依附贼人，打骂欺辱不当人看，青州民众苦不堪言。

前日又有中使入门勒索，将大户人家的祖传宝物拿走了，那富商低三下四揣了银钱来换，一层一层求到了季九跟前。

季九闻言大怒，他这些日子相思萦怀，竟失了监察之责，数千中使在青州胡作非为，他竟毫无觉察。

正要一一责问追罚，有军士禀报李愬和王茂元求见。

“是谁惹了使君生气？”李愬从未见季九气成这般模样，不由疑惑道。

季九将方才富商的事讲了，言道必要严惩手下这一帮宦官。

“天下中使，半数监军于此，使君能罚得了几个？倒不如想个法子一劳永逸！”王茂元听了，哂笑了一声。

李愬见状，却横了王茂元一眼。

“可是有事？”季九见他们似有隐情，忙出声问道。

“与田将军对阵的刘悟，数月来连吃败仗，听闻李师道已有不满之意。”

至于这不满是不是身边文士的挑拨，就不是李愬所关心的了。

“刘悟是李师道麾下心腹大将，他们真有嫌隙么？”季九听罢大喜，忙追问道。

“符直所言千真万确，刘悟为人宽厚，军纪不振，被田将军斩杀四十余员大将，李师道疑其背叛，或将遣使杀之。”王茂元忙解释道，他派去的同年好友，巧舌如簧，掩唇工谗，必能说动李师道，使他们反目成仇。

“如此天助朝廷。”刘悟是淄青大将，若他反戈相击，自会一呼百应，到时官军趁乱围攻，必能生擒李师道。

“只是郓州有李师道豢养的死士，刘悟惧其厉害，若是弃城逃走……”李愬犹豫道，李师道的恐怖手段，淄青无人不知，连当朝宰相的头颅都在他手中把玩过，不要说刘悟了，淄青军士谁人不怕？

“李将军可有良策？”见李愬似有难言之隐，季九追问道。

“法子倒是有一个，只怕使君不肯。”王茂元替李愬答道。

“什么法子？李将军只管说，肯与不肯要众人商量。”季九心中疑惑，若能平定淄青，众人皆是大功一件，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

“若是将郓州死士全数引出，刘悟就没什么惧怕的了，李师道定然料不到他会反戈相击，再有田宏正，李光颜，符直和我襄助，必然事倍功半，淄青指日可平。”王茂元见李愬为难，干脆替他全讲了出来。

“这却不好办罢？”李师道身边的死士皆豢养多年，哪能引得他们倾巢出动？听说李师道对他们爱逾性命，怕是不会轻易打发出来的。

“若是诱去京中，李师道必定不愿，洛阳不过折了数百人，他就恸哭了好几日，但若是青州，他未必不肯！”王茂元在洛阳与李师道豢养的亡命之徒交过手，深知他们的厉害，怪不得刘悟不肯，必须要将他们引出来才行。

“青州？”诱来青州作什么？季九打了个寒颤。

“中使为陛下爪牙，天下人所共知。如今监军宦官咸集于青州，可以此为饵引诱李师道派出死士。听闻刘悟颇为好色，早就对李师道身边的数枚小星垂涎已久，若没了后顾之忧，必会悄无声息挥师郓州。”李愬咬牙道，贵妃娘娘代三皇子在信中承诺，若是除季九外半数中使全殁于此，将来再不置监军宦官，他纵不愿也不得不为将来计！若是任由宦官执掌兵权，亡国之日或在眼前。

“既如此，告知我作甚？”季九闻言大怒。

“使君息怒，使君既不愿就罢了，末将为的不过是生民社稷。”李愬长叹了一声，意有所指道。淄青迟早能平，忧的是宦官为祸之烈，季使君将才难得，不知不觉竟将他看作是自己人了，却忘了他才同中使是一伙的，贵妃娘娘此计能成么？

“李师道未必能看得上我们这些人。”季九冷笑道。

“陛下倚重中使，李师道也有耳闻，他必定会以为，杀尽青州中使后，皇帝再不敢派兵讨伐。”自河朔三镇始，就是宦官怂恿皇帝出兵讨伐，天子之兵更是以中使为统帅，李师道心里明镜似的，若是杀得连宦官都害怕，那皇帝就不会再削藩了，若再让他跟前的文士添油加醋，定能说动他派出豢养的死士。

“你们既然计算好了，依计而行便是，何必提前告诉我一声，就不怕我走漏消息，领他们逃走么？”季九冷笑数声，此计若真能成，自是天衣无缝，纵然睡梦中被屠戮，也决疑心不到他们头上。

“使君既不肯，就当末将从未提起此事过，必定还有其他的法子平定淄青。”王茂元还要强辩，李愬朝他摇了摇头，从帐中退了出去。

“为何不告知使君，是娘娘要剪除二皇子的党羽，你我才苦思冥想出此下策？”

“罢了……”王茂元不甘心，吵吵嚷嚷着被李愬拉走了。

定是门外无人，说与自己听的，季九在帐内徘徊良久，硬生生数日未眠，却无人可与商量。

真如李愬和王茂元所言，李师道果真遣使至刘悟营中，反被刘悟令人悄悄处死，派出心腹与官军投诚。

季九遣人送了密信，吩咐刘悟挥师郓州，刘悟果然不敢，派心腹在季九面前痛哭流涕，诉说李师道身边死士的厉害。

“使君，这消息瞒不了几日。”王茂元在旁催促，劝季九早拿主意。若是李师道知道刘悟杀了使臣，必定心中戒备，这么一来，要取郓州就难了。

“依你要如何做？”季九冷声问道。

“明日请使君至各处军中发号施令！”王茂元提议道。

“使君乃我官军主帅，无论作何决定，末将都惟命是从。”李愬俯首再拜。

李师道还在犹豫，皆因此次讨伐的官军将领，各个勇武过人，俱是智计双全之辈，李师道在他们手底下吃了不少亏，虽想依谋士所言，一劳永逸解决掉青州的中使，迫使皇帝退兵，日后再不敢起削藩之念，但担心官军将领目下不肯受中使辖制，若是听闻朝廷各军对主帅宦官言听计从，必会下定决心。

原来是要自己加一把火，卖了还要替人数钱么？刘悟派遣使臣催促，季九无奈之下各处巡视了一遍，令他们退回营寨不许出战。

谋士再三献计，李师道果然信了，探知青州有数千中使后，将身边的死士几乎全打发了出来，刘悟早遣人盯着了，得知消息后令军士饱食执兵，入夜既行，人衔枚，马裹蹄，半夜即至郓州城下，门吏未知有变，令军士开门纳入，片刻间就丢了性命。

李师道尚在睡梦当中，惊闻巨变后忙遣人寻谋士，却不见踪影，欲要召集豢养的死士，才想起已被自己派去了青州。

“陛下，其中必有隐情，陛下要为我等作主哪！”李师道传首京师，众人欢呼称庆，吐突承璀却在含元殿里同皇帝哭诉。

“承璀有何委屈？” 皇帝得意了半日，走路都觉似要飘起来，见吐突承璀面带泪痕，随口问了一句，他刚颁布了旨意，令人将武相公的头颅好好安葬，宰相遇刺一案，到今日终于水落石出。

“陛下，臣遣去淄青监军的中使，数千人死得不明不白哪。”吐突承璀为宦官之首，麾下能使唤的无非就是这些人，他情愿官军在淄青大败，也不愿失了这些左膀右臂。

“承璀莫要伤心，等阿九回来一问便知，也不知他的伤势如何了。”中使们要多少有多少，皇帝才不关心，敷衍着安慰了吐突承璀几句。

“众人都送了命，季使君却能活着回来，陛下不觉得其中有什么蹊跷么？”

“自是阿九武功高强，才能从淄青的死士手中逃出命来。承璀若有疑虑，等阿九回来后一问便知。”

从此后可高枕无忧了，皇帝心中大悦，并未留意到吐突承璀怨毒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