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约知道他家在何处，但摸不着确切的位置，一路凭着记忆找过去，又问了好几个人，才在山脚下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僻静老房子。

此时已过耿妩和温厚言约定的时间，她冲过去，果然只看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站在院子里发呆。

明明是初秋，天气并未凉快多少，在烈日下站不久还是会满头大汗。

但老人家居然裹着外套和长裤，他眼睛眯起来，朝远处瞅，满头银丝熠熠生辉。

耿妩嘴里喊着爷爷，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拿眼睛往房子里瞟。

老人打量着耿妩，好像知道她：“耿家的老三，我知道你，你找厚言？”

耿妩点头，刚刚一阵疾跑让她有点喘：“他走了？”

“还不走，晚上都到不了镇上啦！”老人叹口气，“太倔了，他一个人在外面读书，赚不到钱还给我留钱，我自己在家里有田有地，总不至于饿死。”

耿妩这才注意到老人家手里捏着一小沓钱。

她想起温厚言之前说让她给他爷爷送饭，每日会给她五块钱，还有她提起课本时，他那尴尬又为难的样子。

什么东西从耿妩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却没及时抓住，理不出头绪。

耿妩捏住温爷爷手中的钱，就着老人家的手数了数，正好三十元，不多，但对于他们这样贫穷的农家孩子而言，却是一笔难以取得的巨款。

耿妩问温爷爷：“温厚言在学校花钱多吗？”

提起这个温爷爷红了眼圈：“他要是肯花钱就好咯！学费虽然免了，但是总要吃饭穿衣买生活用品吧，到了城里哪里不要花钱，水都没有免费的！我起先给他带了一百块钱过去，结果这个月回来，他还给我三十，说自己口袋里还有。他肯定又为了省钱不吃饭……”

老人的嘴巴絮叨起来没完没了。

耿妩不知道镇一中的花销是什么样的，但开学的头一个月一百块都花不完不太可能。

温厚言住校，纵使床单被褥学校有得发，那牙刷牙膏毛巾肥皂之类的总没有吧，还有一个月三十天，除去早餐他要吃六十顿，就算一块钱一顿，也得六十块钱，再加上回家的路费，怎么着都不可能能剩下三十块。

温爷爷更说这次回来，温厚言更是一分钱都没有拿去，那他的钱从哪里来的？

耿妩抓住头脑中那条一闪而过的丝线，终于知道温厚言哪里不对劲，惊得她出一身冷汗。

耿妩焦急得来不及跟温爷爷告别，急匆匆往外跑。

她要追上温厚言。

往村口的大道上跑了一段，耿妩一拍脑袋暗骂自己愚蠢，又掉头往学前班跑。

温厚言是走路出去的，那他得走上一小时多才能在稍微繁华点近镇边缘的地方碰上黑摩的或者牛车，运气不好，就得走一天去镇上。

就温爷爷那个恋恋不舍的状态，温厚言离开应该不久。

耿妩跑到学前班，铁牛正在给他的大黄牛拍牛蝇。

见到气喘吁吁的耿妩，他连忙舀一大瓢水给她喝：“怎么这么急？火烧屁股啦？”

耿妩并没有心情回答他的问题，上起不接下气地说：“快，快用牛车送我去镇上。”

“这么急？”铁牛愣在原地，“牛还没吃草哩，再说现在去镇上，怕是晚上都赶不回来哦。”

“不用真去镇上，我追一下温厚言，他刚出发不久，追到我们就回来。”

铁牛“哦”一声，一边去角落里挑牛嘴里的轱辘，一边问耿妩：“你追他回来干啥，有事找他爷爷呗，就住我们学前班后面。”

耿妩见他不疾不徐的动作，一把推开他，随意拿个轱辘塞进大黄牛嘴中：“拉个小车，颠簸一点但是跑得快。”

铁牛见耿妩真急，不由得也加快了动作，两人将小车飞速套好。铁牛一扬鞭子，牛儿滴答滴答往前跑。

耿妩却还是嫌弃牛儿走得太慢，她重重踹了一脚牛屁股，惹得牛儿疾走几步。拖在牛后的小车一阵上下颠簸，耿妩又被铁牛推了一把，差点摔下牛车。

铁牛很生气：“你踢它干啥，等下牛发狂我俩都得摔死。”

耿妩自知理亏，连连道歉。

看着她眼角轻红，脸上一片焦急，铁牛没继续责怪，轻轻抽打着黄牛的后背，令速度又快上几分。

黄牛拉着两人小跑了十几分钟，步上了村东头的山道。

这是耿妩她们几个村子去镇上的必经之路，山峰一座连着一座，也正是因为这些高耸入云之山的遮挡，根本没办法修路，全是靠人腿走出的羊肠小道。遇上下雨天，山体滑坡和洪流随时可能带走行人的性命。

而村的西头，也就是耿妩之前逃跑的那个方向，是连路都没有的。

铁牛又抽牛屁股一鞭，抹着汗水说：“不行，牛儿没吃饱，不肯走了。”

他刚说完，牛屁股一撅，往旁边的树林里走去，低下头开始大口咀嚼青草。

铁牛一直特别关心自家的牛，看牛儿又渴又饿的模样心疼坏了，回头对耿妩说：“咱们歇歇吧，不让它吃饱，等下天黑我们都回不去。”

耿妩心里焦急，但是又拿牛儿没办法，她从来没出过村，更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要是一个人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出迷路那就糟了。

等两人回到学前班。余校长有些生气：“这么多活没干，你拉着铁牛干什么去了？”

耿妩还在懊恼中，一切都是她的推断，没有被证实，她不敢乱和校长说。

两人在落日黄昏里站着，一个在等对方开口，一个在等对方放弃盘问。

最后是刘奶奶拿了两个不锈钢的饭盒送出来：“小妩，快回家吧，天都快黑了。这是我给你和铁牛留的饭。”

耿妩闻言连忙谢过刘奶奶的饭，又向余校长告别，这才逃也似的上了牛车。

身后听得余校长深深叹口气，说：“孩子年纪大了，越来越多的事都不愿意和我们这些老骨头说说。”

刘奶奶笑骂他：“你知道了又能干啥，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们自去长大吧。”

耿妩和铁牛在颠簸中开始吃饭。

铁牛抱怨：“你今天到底是要去干嘛？过两天就要接孩子们上学，我还没装柜子呢。明天又要被余校长好一顿骂。”

耿妩歉意地对他笑笑，但根本来不及回答，快速地扒拉着饭。她也饿得极狠，早上熬好粥没吃就出门，中午也没吃，一天就这一顿。

牛车的脚程快上不少，半个多小时耿妩便赶到家。

家里还没人，厨房灶台也是凉的。

耿妩顾不得其他，赶紧生火做饭。果然不到半刻钟，耿爸和耿妈带着满脚的泥泞回来。

耿爸更是难得一见地面露喜色，他将背上的背篓搁下，倒出十几条泥鳅在盆里：“没想到干了这么久，田里还能挖出泥鳅来。”

耿妩看着那些活蹦乱跳的泥鳅，心里也高兴，连忙舀放点水进去养着。

干旱的季节还没结束，家里的井水每日能打出两桶左右用来吃，用的水则的是耿妩每日清晨去深井那里挑。

耿妈手中也拿着把紫苏叶：“别养了，你爸说今晚烧了吃。”

耿妩点头，又忙活着清理泥鳅。

可能是因为干旱，泥鳅并不肥，十几条烧出来也只有一碗。

一上桌，耿家旺眼疾手快呼啦一大半放自己碗里，随即转过身去吃得津津有味。耿爸也朝自己碗里倒过后，只剩一点汤底。

耿妩连饭桌都没上。因为她去学前班后原本该属于她的家务还是属于她，那些鸡鸭鹅猪，见到她吭哧吭哧直叫唤，尤其是猪，两只前蹄搭在猪栏上，快将猪棚摇散架。

耿妩将她们一一喂完，又牵着家里的母牛和牛犊去外面吃草。此刻天已完全黑下来，天上的星星一览无余，月亮高悬，耿妩躺在牛儿旁的草地上，依旧想着温厚言那些不同寻常的表现，那些奇怪的表情，她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想没有错。

耿妩一跃而起，暗下决心，要去镇一中找他仔细聊聊。

第二天耿妩起了个大早，她赶去学前班准备向余校长请两天假，顺便帮她跟爸爸撒个小谎，毕竟她有可能需要两天才能来回一趟。

谁知她刚刚推开那个新砌的院门，余校长和铁牛正在里面套牛车呢，而且看样子她再晚一点儿他们就已经出发了。

耿妩连忙迎上去问：“校长，这是要去哪里？”

余校长一边忙一边说：“我去一趟镇上，挑点书回来。”

耿妩大喜，简直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校长，带我一起去吧，我可以帮忙搬书。”

余校长一笑：“你肯定要去，做为这个学校唯一的老师怎么着也不能落下你啊。”

耿妩扶着校长爬上牛车，自己也连忙爬上去，随着铁牛“啪”地一下抽在牛屁股上，牛车飞速跑出去。

今天为了赶路，铁牛套了两头牛，刘奶奶怕路上太颠簸，在牛车里垫上一层软褥子。耿妩和余校长坐在上面聊学前班最近的支出。

耿妩掏出纸笔，在颠簸的牛车上一笔一画地记账。

两人算来算去，一千块的启动金，居然只剩三百多块买书。

仔细算下来，他们砌围墙，装院门，刷墙，打造床和桌椅，甚至还有黑板和一点点教材，已经是将六百多块钱用到极致。还有许多别的东西都是村里人送的，比如造床和桌椅的木料就没花钱，木工也几乎没收工钱，只吃一顿饭，要求换个新墨斗和锯子。

余校长皱眉，他知道书本有多贵，这点钱说不定只能买上几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