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夜明问她:“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少女想了想,“我不知道,这里感觉不到确切的时间。但我应该是最早来的,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其他人。后来,我就去房子里睡觉了,每隔一阵子出来看一看。”
“房子?”
“喏,就是那里。”少女抬起手,指着游乐园外面一排蓝色的小房子,“你要是累了或者无聊了,也可以去睡觉。每个来到这儿的人都会有一间小屋。”
“谢谢。”
“客气什么。”少女理了理耳后的发丝,笑靥如花,“大家以后都是家人了嘛,当然要坦诚相待啊。——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到处转一转吧。”
“好。”薛夜明跟着她站了起来。他注意到了她所使用的两个词语:家人,坦诚。
经过一扇挂着彩灯的橱窗时,薛夜明看了一眼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他此时的外貌是一个模样青涩的少年。精神世界里,一个人的外貌并不固定,会随着这个人对自身的认知而改变。进入这里的时候,薛夜明把自己的意识伪装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因此他的外貌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少女带着薛夜明走向人群,热情地和每一个人打招呼。
薛夜明看到了列车案中持枪劫车的黑衣青年李非,他还是穿着那一天所穿的黑色风衣,站在一群人当中,笑容有些腼腆。倒吊人案件中的八名受害者也都在这里,但是庞天愉事件中充当工具人的刘宇哲没有出现。
目前看来,这些“人”应该都是何锡予创造出来的人格。但这不一定表示,何锡予的人格是分裂的。
“裂脑实验”已经证明,每个人的大脑中都存在不止一个意识,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多重人格。用“皮囊”来形容人类的躯体,的确很贴切。躯体只是一个容器,而被收纳于同一个容器之中的“灵魂”可以有很多。
只不过,一般人的人格是统一的,表现为一个主导人格。而有些人的主导人格由于种种原因无法“统治”其他人格,于是便成为了人格解离症患者。
何锡予是否属于人格解离,现在还不能断言,要看到他的主导人格以后才能判断。
“这么多人,你全都认识吗?”薛夜明问少女。
“也不是全都认识,有些人只见过一两次。不过,既然他们能一直待在这里,就是我的家人。”少女又一次提到了“家人”这个词,随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呀,差点忘了,我得先带你去见一见医生。”
“医生?”
“嗯,我们都这么叫他。每个新来的人都要先去见他,得到他的认可,然后才能长久生活在这里。”
薛夜明点点头。听起来,这个所谓的医生,应该就是人格化了的自我审查机制。也就是说,他是何锡予精神世界里的“审查官”。
少女见薛夜明沉默不语,安慰他道:“不用担心,医生不会为难你的,只会问你一些很简单的问题,就像聊天一样。只要他认可了你,就会保护你。多亏有医生在,这个地方才能一直保持安宁,不会被外面那些危险的东西入侵。”
“危险的东西是什么?”
“所有的一切呀。”少女睁大眼睛看着薛夜明,似乎很惊讶,他怎么会连这个都不明白,“你不也是为了躲避外面那个世界,才会来到这里的吗?”
“噢。”薛夜明笑了笑,“你这么说我就懂了。嗯,外面的世界确实很危险。”
“别害怕,你在这里是安全的。你可以在这个游乐园里随便逛,不过要记得,千万不要靠近墙。”少女交待道。
她所说的墙,是环绕在游乐园外围的一圈灰色高墙。它看起来似乎坚不可摧,但薛夜明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就是通过那道墙的漏洞进来的。
这个世界处处充斥着微妙的违和感,表面戒备森严,实际上混乱无序。这也正是何锡予这个人所表现出来的外在特点——对他人充满戒备,自身的想法与行为却又是混乱的。
“还有,你看到远处的黑雾了吗?千万小心,不要靠近那里。一旦走进雾里去,就再也出不来了。有人就是这么失踪的。”少女露出了几分忧愁的神色,停下了脚步。
无需她提示,薛夜明也注意到了,远方的地平线上涌动着一团团黑色的迷雾,与天空中的乌云连成一片。
“我刚来的时候,这地方还很大呢,这个游乐园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少女望着被黑雾笼罩的天际,轻轻叹了口气,“现在,那些黑雾离得越来越近了。”
——代表未知之物的迷雾正在逐渐侵袭这个地方。这意味着,何锡予精神世界里的“未知区”正在扩大。
如果把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比作计算机硬盘,“未知区”就有点类似于坏轨,是无法正常写入和读取数据的区域。当坏轨达到一定规模时,硬盘就损坏了。
照这个趋势来看,要不了多久,何锡予的整个精神世界都会陷入未知的混沌与黑暗之中,而他本人则会因此而陷入精神错乱癫狂的状态。
少女走到一座房子前,敲了敲门:“医生,你在吗?有新的伙伴来了。”
“我在。”门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应答,随即响起脚步声。
“医生受了伤,这段日子一直在休息。”少女对薛夜明解释道,“本来他每天都要巡查的,及时接待像你这样的新伙伴。”
他们面前的那扇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相貌斯文儒雅的男人出现在门后。
“你就是新来的人吗?”男人看了看薛夜明,和蔼一笑,“请进来吧。”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窗户正对着游乐园,可以看到园中每一个角落。两面相对的墙上都挂着镜子,互相映照出无数重影,仿佛层层嵌套的世界。
男人慢慢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又用双臂支撑着桌子,调整好上半身。他的动作有些奇怪,仔细看去,他的上下两半身体之间似乎缺失了应有的协调性,就好像从腰部断开了,又勉强拼接在一起。
——“倒吊人”的精神体塔罗牌,就是被白狼从中间位置撕裂的。
薛夜明假装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平静地望着对方。
“欢迎来到灵魂庇护所。先自我介绍一下,你可以称呼我‘医生’,在这个世界里,这就是我的名字。”自称医生的男人转头看着游乐园里的人群,眼神之中满是慈爱,“他们全都是我的家人。从此以后,你也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了。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向我提出来。”
看似亲切的话语,其实是“自我审查”的开始。一旦薛夜明表现出什么异常,作为这个精神世界的审查官,医生必定会毫不留情地清除薛夜明的意识,就像杀毒软件清理病毒一样。
薛夜明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对方清除。他的精神力之强,完全可以直接摧毁何锡予这岌岌可危的精神世界。但在确定何锡予是否真的有罪之前,他不想以破坏性的方式得到真相。
“我为什么会到这里?”薛夜明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自己不知道吗?”医生反问。
“不知道。我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薛夜明看向一面墙上的镜子,镜中的无数个他也作出了相同的动作。
“啊,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医生露出一丝怜悯之色,“很遗憾,你会来到这里,说明你的肉/体已经在现实世界中死亡了。”
“我死了?为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的样子这么年轻,可能是遭遇了什么不幸的意外吧。毕竟,外面那个世界到处都是危险。”医生观察着薛夜明的反应,“你好像并没有感到难过。”
“是的。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但我确实不难过。我想,我活着的时候,一定就向往死亡。”薛夜明慢慢卷起左手臂的袖子,一直卷到肘部以上。在他的手臂内侧,一道道利刃的划痕清晰可见。
肉/体的伤痕不会反映在灵魂上,然而当那伤痕之中包含着极度的痛苦时,就会在灵魂上留下无法磨灭的烙印。
医生看着那些伤痕,倏然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没错,你确实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这就是我们需要灵魂庇护所的原因。”
他张开手臂,“这个世界,就是为你我这样的人而存在的。放心吧,在这个地方,你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再也不会感觉到任何痛苦。——你看,他们每个人都生活得很幸福,不是吗?”医生又把目光投向小窗外的游乐园,如同在欣赏一幅最完美的画卷。
“你是说,这里就是天堂吗?”薛夜明逐步把这场交流引导向自己想要的方向。
“不,不是天堂。这里只是暂时的庇护所。”医生的表情认真起来,“人类到达真正天堂的那一天,还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