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钟芒本以为自己再次回来会是多年以后,荣归故里。说快不快,已经2年时间过去,说慢不慢,再次走在濠州的市中心,城市变幻了模样,曾经熟悉的街道、店铺消失不见,一个个在海津熟悉的连锁店铺出现在眼前,恍若隔世。
回来的时间没有告诉任何人,刘佳教练和她一起下飞机,打车把她和两大箱行李丢在楼下的临时停车处,便头也不回地开走了。没有什么比得过刘佳一路上沉默不语更让人忐忑,李教练会劈头盖脸地教训,刘佳一向好好说话,怒其不争时会露出严厉的表情。钟芒几次偷偷转头观察刘教练,只有皱着眉头的侧脸,想得出神。好不容易把两个大箱子弄出了电梯,从背包里掏出钥匙开门时头顶的声控灯暗了,在下午三点家里传出声响,跑来开门的拖鞋声由远及近,钟芒还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大门呼啦一下敞开了。不是期待中的那个人。
钟隐站在门口招呼她快进去,把大箱子一一挪到墙角,唠叨着慢慢收拾好了,又小跑着去继续手上的活。姨妈工作日在家还不算奇怪,她常常参加活动,如是太没意思便会提前回家,姨父坐在沙发上翻看报纸,钟芒印象中他时时刻刻在看电视,电视机上挡灰的布帘整齐地放在电视柜上,以姨妈的习惯,没有开电视绝不会扯下布帘。
墙上的时钟显示17:26,钟芒很快了然电视机刚刚被关上,免得戳她的伤疤。和姨父打了招呼独自进小房间,久久不出来,姨父告知的姐姐今晚回家吃饭,钟芒轻微地隔墙答应了一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门的钥匙孔再响起。脱鞋的动作迟缓了几秒,竖在门口的大箱子很难不引起注意。
“谁来家里了吗?爸,你怎么没有在看比赛?”肖舒的声音悠悠传来,是熟悉的轻声细语。
“嗯……”肖国柱似是而非回答了一声,钟芒已经站在小卧室的门口,和肖舒四目相对。
“肖……姐,是我回来了。”
“休假吗?”肖舒疑惑着看向父亲母亲,一时搞不清楚到底什么情况。
沉默在偌大的客厅里游荡了个来回,肖舒几乎快要猜测到问题的答案了,两个人同时开口说话——
“我被退回省队了……”“没事,回来休息下也好……”
两人的声音如蚊子叫一般嗡嗡的,每个字却清晰地钻进双方的耳朵里,引发了大脑皮层的剧烈震动。
“要帮你一起收东西吗?”肖舒先回过神来,笑着用下巴指了指墙角的箱子。
“好啊,我有带给大家的东西。”欢笑声击败了沉默的气氛,很快重新回到房子里,就像每一次钟芒得胜归来时,几天下来只有些许不同让钟芒意识到这次并不一样——电视会刻意跳过体育频道,肖舒每天回家来,但从未问她何时去训练。
钟芒在回到濠州的第七天去市体育局报道,这是调遣证上最后的截至时间。待习惯了海津的大训练中心,濠州训练馆这段曾走过无数次的通道竟然矮小黑暗,仿佛展开双臂就可以触摸到两边的墙壁。挂在通道中间的光荣榜上,刘教练依然占据着最高的位置,柳芳菲被挪到了角落的位置。那张去国家队前在濠州拍摄的证件照和季灵风并列在第二排的位置。那时候的自己笑得可真傻啊,钟芒不由地想,灵风的照片拍得好看得多,微笑马尾辫,是那种标准品学兼优的球员照片。
敲开行政办公室的门,钟芒颤巍巍地叫道:“报告,我来签到。”不熟悉的一男一女坐在里面,双手把自己的证明送上,男人抬起眼皮看了钟芒一眼,接过纸张低头拉开抽屉取出花名册,在上面寻找了一通,指着一个空白的地方让钟芒签字。
“你是钟芒吧!”对面的女老师大声叫起来,带着一些小兴奋,“我可喜欢看你打球了,还有咱们那位季灵风!你们俩打得真好,哎,为什么不组双打呢?”
钟芒一边签字一边礼貌地回笑了一下。女老师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签完字把笔递回给男老师,钟芒低声说“谢谢您”,站在原地等待着下一步指示。
“可以了,走吧。”
去哪里?钟芒有些迷茫,自己千方百计不想面对的手续,原来就这么简单。
“刘教练正在乒乓球馆训练小队员呢,你可以去看看。”女老师打了圆场。钟芒没有带球拍,巴不得立马离开这个地方,鞠了个躬走出了办公室。女老师还在赞叹,“濠州这俩孩子真不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奥运冠军。”
“现在就看季灵风了吧,她?”男老师不屑地哼了一声,小心地压低了声音,钟芒在门口拐角处站住了,把耳朵尽可能地伸回办公室里,“从来没有一个从国家队退回来的小球员,能再次被召回的。”
钟芒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普普通通的惩罚,原来断送掉的是自己的职业生涯。刘教练知道这些“惯例”吗?钟芒顿时明白了她回来这一路的沉默,换做以前她早就狠狠骂她几顿了,甚至要跑去家里教训姨父姨妈和姐姐,难怪这一次刘教练彻底没了声响,她也放弃了吗?
成绩,一切的调动都基于成绩,如果自己可以拿到全国冠军,调回国家队就势不可挡。这不是谁告诉钟芒的道理,是她自己给自己的目标和动力,在自己心里。刘佳很是意外,回来的钟芒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钟芒,不再一脸不屑,不再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反而提前来,主动加练,还会帮着收拾训练馆的卫生。
磨一磨性子,也好。刘佳没有刻意分心去管她的训练,走到这一步更多的是心理上的迭代,刘佳知道这个家伙不会把很多东西放心里,原以为知道自己是领养的会击溃她,在游云熹接管了后得到的反馈是,丝毫不受影响,钟芒的脑子里只有打球这一件事,只要还站在球场上,一切都影响不大。现在依然站在球场上,只是不如之前的球场大而已。
站在讲台上的肖舒还有半节课,白露意外地出现在教室门口,以为只是路过,没想到她站定一动不动,直到肖舒让同学们自己看下书,走出去。
“钟芒受伤了,现在在市中心医院,刘教练说有点严重,你……要不要去看看?”
肖舒拔腿就想往外跑,还没迈开一步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教室里的人,还有半节课。应该不差这20分钟。
“我后面还有你们班的一节。”
“我和你换,你只管去你的。换哪一节我下课送你去医院告诉你。”
看到钟芒时,小不点好好地坐在治疗室的木凳子上,从背面看没有任何异样。转到正面才看到右手连带着小臂全部放在桌上,手腕下方垫了一个小腕枕,手腕上扎着三四根针,和普通的扎针不太一样,银针的上方夹着一个个的电极。
“小七~”
转过的大脑袋立马出现了惊喜的表情,“姐……”眼眶立即溢满了泪水,咬着牙不让它落下来,是从未见过的煞白脸色。
“疼吗?”
“有一点……,”她从来都不叫疼。肩膀受伤要敷冰袋都一声不吭,拿冰袋放在肩膀上,安静地躺在地板和沙发上,肌肉酸疼被按得全身大喊也不会吱一声。桌上的手掌突然痉挛一般跳动了下。“电流过的时候。”
“看样子问题不大,那我先回学校了,你明天下午有课,早上别忘了和组长请个假,车钥匙给你。”白露适时地提出离开,医生说去查个房离开了,治疗室剩下两个人和仪器不间断的电流声。
肖舒把手袋放在一边,站在木椅旁边仔细观察手腕上的穴位,“你怎么搞的?”
“和旁边桌的人撞到一起了,我的球拍都断了。”
肖舒再抬头看小不点,脸色更加煞白起来,毫无血色,探了探小不点的额头,有点冰凉,像是出汗了。
“还有哪里不舒服?”
“头,有点晕。”
肖舒站直了挨近她,把头往自己的肚子上轻轻一拉,“那靠着吧。”
小不点闭上眼睛靠过来,太阳穴的位置紧贴着肚皮,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闭目养神,活动自如的左手扶上了肖舒的后腰,头贴得更近了些,不知道是害怕她走开,还是寻找更舒服的位置。
肖舒吊起的心没有安生三秒钟,钟芒在腰上的手便自由落地下去,大脑袋也跟着往下滑,眼看着放在桌上扎着针连着电极的右手马上就要滑下桌子了,肖舒立即明白不对劲了。
“小七!小七!小七!”连续的呼喊不起作用,肖舒只能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支起她的头,同时改为向屋外的人求助,“医生!医生!”
门口一个护士快速迈步进来,看了一眼情况,娴熟地飞快把仪器关掉,三五下拔掉手上的针,指挥着肖舒把钟芒抬到旁边的空床上,把枕头拿掉,动作麻利地套上了氧气罩。医生赶了回来,扒开钟芒的眼皮左右检查了下,听了听心率,叮嘱保持平躺吸氧的状态。
这一刻,换作肖舒脸色煞白,全身虚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