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黑暗,钟芒想要睁开眼睛,眼皮仿佛压了整个世界,要用千斤顶才能把眼皮撑开。钟芒意识到自己躺在什么地方,后脖颈空空,没有任何支撑。仔细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坐在治疗室陈旧的木椅子上,手腕扎针。天花板逐渐肆意旋转,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头顶,黑暗来临之前,自己的胳肢窝被两个人架着拖向某处,开始还踉跄了两步,最后自己拖着的脚尖触碰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被绊了一下。世界随即漆黑一片。
眼皮还是没能成功睁开,耳朵倒是率先起了作用,“之前有过晕倒的情况吗?”
“没有,她一直都很健康。”声音里有些慌张,还夹杂着故作镇定,“哦,她芒果过敏,但没有昏倒过。”
“以前扎过针吗?”
“我知道的没有过,不知道外地的情况……”
黑暗的世界里听到熟悉的声音,让钟芒的心放松下来,不着急努力挣开眼皮,后脖颈还是不太舒服,仰了仰头,又左右扭动了两下,紧张的肌肉松弛了少少。两个人的脚步声靠近,一直睁不开的眼睛被粗鲁地翻开,一束光左右晃了两下。“醒了?”
钟芒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发不出声来,只好用鼻子哼出一声。
“没事,大概率是晕针了。”
“晕针?!”肖舒和门口匆忙赶来的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被掰开过的眼皮卸掉了几吨的重量,微微睁开看向门口,姨妈姨父站在原地,“我和小舒在这陪着,你去和医生聊一聊。”钟隐指挥着,姨父和医生走出了治疗室,肖舒快步走到床边,狠狠对着钟芒的胳膊打了一下,“被你吓死了。哼哼,世界冠军还会晕针,真是笑死人了。”
“疼~~”钟芒觉得自己只是正常地回答,但传入自己耳朵里的声音显得很娇羞,自己觉得受不了,耸了耸肩膀,打了个冷颤。
“没有枕头吗?脖子好难受。”
“吸氧要平躺,忍一忍。”肖舒一下放弃了刚刚狠狠打人的气势,跟着钟芒温柔起来,说完把右手伸进脖子和床铺的缝隙中,轻轻捏了捏脖颈僵硬的肌肉。小不点像是很舒服,闭着眼睛迷糊起来。
“还想睡?”
“嗯~”。
“那就再睡一会吧。”
不知道是按摩太舒服,还是晕眩的感觉没有走远,呼吸声一出一进渐渐深沉起来。
从医院回来的小不点,后脑勺的头发瘪下去一块,行动像一个木讷的机器人,固定手腕的绷带占据了手掌的一半,只剩下五根尖尖的指头露在外面。肖舒一边走进走出整理东西,一边注意着沙发上小不点的脸色,担心她再歪下去。
饭香味很快让钟芒还魂。右手抱着肚子窜进厨房,对着大块的肉流口水。软壳的固定器不能给小不点安全感,每次走动时刻意把手腕放在小肚子上,肖舒看着不免好笑。
“小七,来~”
恋恋不舍离开厨房跟进卧室,肖舒在衣柜里找出了一条长长的围巾,对着脖子和肚子比划了下长度,在脖子上打了个结,一本厚厚的时尚杂志被塞进丝巾和手腕的空隙。“怎么样,肩膀舒服吗?”肖舒站回钟芒的面前,看她的大臂位置,丝巾有些短,手腕固定住吊住了,右侧肩膀有点耸起,“等一下,我放长一些。”肖舒站在面前伸手解开颈后的结,钟芒的鼻子无限靠近肖舒的前额,身体只隔着那本折叠起来的杂志。
“这样是不是舒服点?”
“嗯~~”病床上那个娇羞的声音又出现了。钟芒连忙后退一步,“我坐下弄吧。”
“别动,马上就好。”肖舒拽着松开的丝巾两头飞快靠了过来,这次踮起脚尖,钟芒的鼻子几乎擦着前额皮肤划过,耳朵后的皮肤无限靠近钟芒的嘴唇。
肖舒没有觉出异样,“好了。”放下脚后跟站远了一步,小不点的肩膀不再高耸着,和左边处于同一高度,正在满意自己的杰作,看到小不点一动不动立着,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肖舒瞬间意识到什么,脸和耳朵唰得一下红起来。“反正这几天你不能训练,要不要去上课?”
钟芒立即解除了咒语,“不要!我打不了球可以去跑步,练步伐。”
“练步伐也要上桌打球吧,没球怎么练步伐?”肖舒脸色恢复了一些。
“反正不要去上课。”
吃饭时钟芒不舍得把好容易固定好的丝巾取下来,玩耍般用左手使筷子胡乱夹菜,钟隐忍不住问她要不要拿勺子,被言辞拒绝:“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要用勺子吃饭。”好不容易夹到筷子上的菜,愣是送不到嘴里,钟芒内心着急表面故作镇定,一次次尝试,筷子和食物上的汁水染得整个嘴唇都是。
“就你这夹菜的速度,我们都吃完了,你还没送到嘴里。”肖舒笑着反驳她,“叉子可以吗?”
“不要!我能学会左手吃饭!正好平衡下,吃得慢点还可以减肥。”
一顿饭吃了比往常多一倍的时间,钟隐和肖国柱实在等不下去,早早鸣鼓收兵,只有肖舒坐在餐桌前憋笑。
好不容易收拾完,又备了会课,肖舒去卫生间洗漱完毕回来,看到小不点躺在她的床上。“嘿嘿,我今晚和你睡吧,免得又晕倒了没人知道。”
“你半夜晕了我也不会知道。”
“我会把你踢醒啊,如果踢了就没晕。”肖舒摇了摇头,把睡裤卷了起来,手掌挤了些粉红色液体,轻柔地涂抹在皮肤上。
“这是在干什么?”小不点挂着一只手臂,满脸疑惑地看向肖舒。
“擦身体乳啊。”
“你以前没擦过。”
“以前不需要,现在年纪大了得保养起来了。”
“切,你明明很年轻。”
“又切!”肖舒擦完一条腿,佯装要打人的样子,转而又挤了一些换了个地方擦,“马上就奔三了,已经是别人眼里嫁不出去的人了。”
钟芒愣一下,自己15岁,大一轮的肖舒生日马上又要来了,28岁,一个远在天边的年纪,“你想嫁人了?”
“那也得有人给我嫁啊。”
“有喜欢的……男老师?”钟芒咽了咽口水,压低了声音,“或者男朋友?”肖舒的巴掌落在手腕上,随之而来的一股樱花味的风,“疼~~”
“我都没有用力打,看你还乱说话。”
看着肖舒把裤脚放回去,钟芒坏笑着把两只腿往肖舒的腿上一搭,“擦身体乳。”
“你才多大点,快拿开,好重。”肖舒再次举起手佯装要打,钟芒摇头晃脑地表示不怕。
“果然屁股上还有三把火。”掐了一下小不点裸露在外的白嫩大腿,三九天竟然穿短款睡衣,还是不怕冷的年纪。肖舒拧她不过,只好把盖上的瓶盖又打开,仔仔细细匀称地擦起身体乳来,和自己冬天干燥的皮肤不同,小不点的皮肤白嫩得可以拧出水来,没有半点冬天的样子。一个未曾见过的疤痕出现在右侧膝盖骨上,看上去已经彻底好了,只剩下大大圆状的结缔组织彰显着和周围皮肤的不同。
“这怎么有个疤?”
钟芒仰头看了看,“哦,3000米测试在跑道上摔的,没跳过草地的水管。” 房间里安静异常,只有唰唰唰手掌滑过皮肤的声音。
“这怎么还有一个?”片刻的安静后肖舒又发现一个,这一次是在左脚腕上,靠近脚踝的正前方,整个脚腕最细的位置。
“练跳高磕在台阶上,这个还有点疼,刚好。”疤痕有小小黑色的坑,中间一个针尖般的凹痕,“我能跳五级台阶呢,是最厉害的。”
肖舒盯着小不点得意的表情看了一会,摇摇头。“还是尽量不要受伤……”肖舒一时难以理解自己这段时间的心情,每天早上面对面坐着吃早餐,下课后去训练中心等她一起回家,那条曾经无数次一起走过的路,重新充满了小不点喋喋不休的训练感受,屋子里重新出现和自己穿同款睡衣的小人儿。时间像是穿回五六年前,什么都未曾改变,她还是她长不大的小不点,叽叽喳喳说着她最爱的乒乓球,她也还是她可以吐露所有心扉的姐姐,天天带进带出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今天固定围巾时却毫无疑问地表明一切都不一样了,曾经低头抚摸的脑袋渐渐超过了自己的个头,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曾经需要她时时刻刻检测心率的人,已经不再和自己说受过的伤,经历过的疼痛,会因为自己的靠近羞红了脸。肖舒觉得小不点和自己之间有了一个小小的间隔,像一个小小带着金黄色光芒的黑洞,不大不深,但已经清晰地立在两人中间,淹没了不再一起的两年时光,她渐渐看不清楚黑洞另一侧的人。
黑暗里肖舒侧脸看了看旁边的脑袋,窗帘透出的光线勾勒出熟悉的轮廓,不知道已经呼呼入睡的人在做什么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