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毫无顾忌、无比自然地席地而坐,靠在柱子上甚至显出几分惬意,君澄境难得地懵圈了,但那凝滞的眼神,却照常像是在认真思索着什么……
看见他那混合着意外和不解的怪异神情(放在他身上,是堪称“怪异”了),李慕儿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嗔问道:“嘛呀?这眼神,是我头上长角了还是脸长毛啦!”
君澄境领骂,知错就改似的乖乖收回了目光。“你还真打算就这么待一晚上?”
“那要看雨啥时候停了。”李慕儿蜷起双腿,抱住膝盖,“反正这一时半会,就先安心歇着呗。”
说完,她向他招了下手,不知模仿谁的语气:“你也好坐下啦,出门在外哪讲究得那么多嘞~”
一语未了,君澄境便忍俊不禁:“没大没小。——学得还挺像。”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靠着另一根柱子坐下,“唉,你才刚说我像门神,这会儿咱俩就真成门神了。”
“嗯,那你想当个文财神还是武财神?”李慕儿转过头,一本正经地问。
君澄境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竟乐得接茬儿:“能担任门神的多着呢,只这两个可选?”
李慕儿煞有介事道:“诶,我就喜欢这俩,毕竟钱嘛,是世上最实在的东西了。”
君澄境不置可否地笑笑,抬手往身后一指,“可这‘神’又不是给咱自己当,而是给别人家当的。”
“也是哦……”李慕儿恍然大悟。“嗐,不过管他是别人还是自己呢,反正这俩是通用的,谁不想要钱啊。”说着说着,她的声色添上了一丝苦笑讥讽。
君澄境轻轻一笑,略带调侃:“那要是碰上那些穷得只剩钱的,那这话又该怎么说?”
听言,她深深叹了口气,将下巴搭在了胳膊上,“不懂……我觉着人啊,都要学会去寻找自己心灵的归处。”她默了默,眼中忽添了些许惆怅,“唉,这么一想,似乎这世上能够靠努力得来的东西,真没多少。钱?学识?……好像就没别的了。”
“无中生有,万境归空……”他望着雨幕,喃喃念出这忽然浮现在脑海中的一行字,脸上流露几分莫名的释然。
“既然万境归空,那就活在当下。不过也有一些东西,是可以永久的。”李慕儿虽这么说着,语气却是略显疲累的感慨。
说完,她愣了一下,接着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看向对方,“……不是,好好的,怎么又参起禅来了?”
对她那笑也不是叹也不是的疑惑,君澄境淡淡应道:“从钱参起的。”
“噢,钱啊……”随口嘟哝着,李慕儿顺着街道向远处望去,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你是万能药,也是杀人刀——”
君澄境轻促一笑,侧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像是听见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但紧接着,就变成了单纯的佩服,“李小姐,很多话,可不兴从你这种身份的人口中说出啊。”
“我什么身份?侯门子女,大家千金,所以嘞?”李慕儿单手撑着脸,不以为意甚至带些许不屑地说道,“哪个规定谁谁谁就得是什么样子的啊!所谓窈窕淑女,就不能说些糙理了,所谓粗笨村妇,就不可能有什么精细的心思了?”
君澄境笑笑,仿佛没心没肺的认为她那并非批判,而是一场十分新奇、精彩的演说,“你打的这比方,可够奇怪的,所说两者的和你自己完全不沾边儿。”
李慕儿似忽然起了些兴趣,侧过身,神情带着些许好奇:“那我是什么样的人啊,在你眼里。”
君澄境想了想,最终现出词穷的表情,“说不清,反正不像是从小被养在深闺的大小姐。”
她的嘴角顿时耷拉下来,“……这么直言不讳的?你也不怕得罪人啊。那我像什么?”
他轻飘飘地移开了目光:“我怕了。”
见他如此扫兴,她靠回柱子上,“大度”地点点头,“得,那就接着‘参禅’吧。”
君澄境并无丝毫异议,甚至直接付诸行动:“要说起来,这世上似乎一切都能靠努力,又似乎一切都得看命……反正人的一辈子,再多的道理也论不清。”
李慕儿轻舒一口气,阖了下眼,“所以,过好每一天才是真理。”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看向对方,一瞬的卡顿后,他们彼此露出了轻浅的、好像带着一丝熨贴的笑……
与此同时,约两三里之外,街后某个破败的佛庙内,翟檠满脸幽怨地盯着身边正津津有味吃着豆面糕的人。在沉默许久后,他突然爆发,照那人的肩背猛地盖下了一巴掌。
“我就该你的!我真怀疑你是存心赚我来这儿陪你的!这可好啦,雨停之前就乖乖待着吧——”
蒋岌薪被吓得一激灵,下意识躲远了些。“哎哟,咋的就成我存心拐你来的嘞,我又没看晚上天色,且也看不懂啊,怎晓得要下雨嘛。倒是您,稳稳当当了大半辈子,就这一次错漏咯~”
手够不着了,翟檠便一脚踹去——当然是踹空的。
“哎哟叔,你不是常说人贵在心平气和嘛,你就只私底下对我这么暴躁。”蒋岌薪说着,又欠揍地咬了一口驴打滚。
翟檠无比嫌弃地眯瞪了他一眼,随后自暴自弃般倒头侧躺在地,以手作枕,“行,我先找周公平心静气去了,你自己好生吃着,待会儿要打雷,可别吱哇乱叫啊。”
见他屁股一撅,背朝自己,蒋岌薪真的被唬着了,“不是,当真了啊?!这地儿多脏啊,埋汰死人了!”
光他那语气,翟檠便如看见了他此刻大感不妙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怕啦,是风雨之夜在破庙里待一晚可怕,还是回去见故人一面更可怕?”
“嘿——”蒋岌薪立马发出一声愤愤不平的词穷式反驳,站了起来,“你以为我真不敢回去啊!……这么大雨,他还要着意照顾着她呢,应该不会掉头回来,杀我个回马枪吧……”
暗自嘟哝完后面那句,他走到门边,朝外面看了看,“切,这雨,怎么走不了了?我灵力一罩,嗖的就回去了。”
他的语气傲慢,像是准备下一秒就御灵离开这破庙。然而翟檠一点也不为其所动,依旧安闲地躺着,甚至挠了挠痒。“好好~你走吧,反正我是就此睡下了。这么大雨,靠灵力遮挡?你是吃饱撑得都顶着脑门儿了。”
听到后面那句过于形象的讥讽吐槽,蒋岌薪莫名被击中了笑穴,但由于他主观上一点也不想笑,因此最终从喉咙里溢出的,竟是无力反抗般的苦笑,“叔,你这背地里每天变着花样地贬斥人,你那些老朋友老病人晓得不?”
翟檠将贴在身侧的那只手使劲往后一甩,“去!明知我只对你一人这样,也不懂得好好反省反省自己?要干嘛干嘛,麻溜的,别在这儿扰邻闹舍!”
“……您真准备在这儿睡啊?”蒋岌薪凝色皱眉,弱弱一问,似乎这才意识到(或承认)事情的严重性。
“嗯~”翟檠傲慢地抬高、拉长声调,仍然无动于衷,摆了摆手,“你要走我不拦着——如果安心扔我一个在这儿的话。”
蒋岌薪仰天叹了一声,身子一甩,乖乖地原路返回。“行吧行吧,换个新鲜地儿,没准睡得更好呢。只当心别被什么东西咬了啊,飞的,爬的,会窜的……”本想着危言耸听一下,他最终却成功把自己说得心里发毛了。
可这些对翟檠而言,似乎根本不是吓唬,甚至警告都算不上,“呐,要是送上门了,记得抓回去制药。”
“啧,叔——”蒋岌薪严肃嗔怪,“咱规矩,一般不用这些……血肉有情之品(动物类药材),您忘啦?”
“这是你从师门带来的规矩,当年吴先生听过其中道理后,也深以为然,我咋可能忘?就是逗逗你,先玩笑玩笑,待会儿真见到,你那注定被吓飞的魂儿没准能稳一些。——就这么认真了,可不像你哈,看来是真害怕嘞。”
蒋岌薪疲惫地叹了口气,“……是,真怕了,啥事还没有呢,这气已经下了不少了(恐则气下)。”他一面说,一面去各处找来了一些可用的烂布枯草等物(期间强咽下一声声惨叫惊呼,“顺便”赶走了好些小巧灵活的原住民),堆放在一起,随后用灵力点燃。
暖色的光徐徐亮起,直至火焰稳定,他才安心坐下。“唉~没成想您也有等我操心的时候哟!就这么径自倒下睡了,不说被啥咬了,也不怕寒湿侵身,明儿起来,包你又喊腰酸背疼的。”
“哼,难得你为我操劳一次~可美了。”翟檠翻了个身,向他揶揄地笑道,整个人呈现的姿态看上去格外惬意。
蒋岌薪不忿:“咋就‘难得’了,你哪次身上不好不是我费心费力调理照顾嘛……”
翟檠点点头,笑容变回了平常的亲切温和,但语气仍是满满的调侃:“是是是,每回我要‘撂挑子’的时候你都会赶忙接着,如今这天下啊,不会让你耽误的,好像就这一件事儿了。”
蒋岌薪煞有介事地认同并附议:“那是哦,可不得把您扶好咯,才能将担子稳稳放回您肩上嘛。”他双手做出搬、放的动作,扬了扬下巴,说着,勾起可谓猥琐的笑。
翟檠笑笑,不再看他,重新调整好睡姿,闭上了眼,“唉,看这样多好啊,还想耗那许多力气冒雨回去呢,真的傻。”
“吔吔吔,傻,真的傻——”蒋岌薪啧舌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重复。“可不,这样多好啊,以灵力燃起的火不会飞溅不会乱窜,根本无需忧心会生出什么多余的麻烦,且只要用开始那一点点灵力就好,可不比大动干戈的顶雨赶路好不知多少嘛。”
“与其在这儿叨叨一筐废话,不如早点歇着。”翟檠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他一眼又闭上,声色极不耐烦,“就你这身板,可没那多余的唾沫和气力可供浪费~”
蒋岌薪回头斜睨他,像孩子赌气般撇了撇嘴。“不妨,您睡吧,我还不困,想先坐会儿,凝神调息。”
翟檠轻轻嗯了一声,“随你,注意点时辰就好,你从躺下到真的睡着要多久,自己清楚。”
“不是,您怎么可以这样张嘴就随自己说的呢?我早就不再这样了您晓得不——”怪罪的语气说得,蒋岌薪自己都快信了。
“行行行,暂且信你。可别让我睡完一觉半夜醒来,看见你还瞪着两个夜猫子似的大眼睛。”
“嗯嗯,半夜捕获一只这么大的夜猫子,那您可赚翻啦~不管是养着还是卖了。”
“呵,这猫儿是能帮我送信还是给我看家呢?养来没的费那心思。”翟檠嘲谑一笑,并不睁眼,“那浑身上下总共没几两肉,卖也卖不到啥好价。”
“哎哟,那这猫儿,是塞给您您都不要呗~”蒋岌薪的字句间带着半真半添油加醋的几分委屈,“那您让他能去哪儿啊?”
翟檠煞有介事地长舒了口气,颇有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味,“我可管不着他去哪儿,也不用管,只要……“到这,语气忽然变得认真,“他在外边做事情的时候护好自己就行了。”
“哦,外边儿?”蒋岌薪却没心没肺地回以调笑的口吻,“那不在外时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呗~”
翟檠又调了一下脑袋在胳膊上的位置,同时漫不经心道:“哼,不在外,在我掌心呢,看他敢乱来。”说着,他的声色显出了那种,只在口是心非时才会有的几分蛮横之气,
看着身后这位还继续和自己唠着废话,却硬是不肯再开一次眼的“倔人”,蒋岌薪唇边不觉浮起了一抹熨贴的笑,嘴上却满带揶揄地说道:“嘁,明明口口声声要撇得一干二净,却还能让其在身边时,随你的心,如你的意,听你的话,叔,您好能耐啊~”
翟檠轻巧地摆了摆手,配合傲娇的浅笑(当然,他仍旧闭着眼),意为:“嗐~这算个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