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人若有所思地,冷不丁问出这个问题,蒋岌薪意识到,自己刚刚压根就是在自言自语,脸上随之浮现出几分幽怨。他情绪复杂地瞅着对方,似有些无奈地呼了一口气,但随后还是给出正经回答:“这个你倒放心,他们俩我看得清楚,都是真心实意。”
没等君澄境发出新的提问,他接着补充道:“姓顾那家伙对此毫不遮掩,我看着,没准早就打算求高堂收回成命,让李家另觅良婿了;至于秋绛,当时确也在辞色之中显露出了自己的真心,但看得出,并不是同顾初那样的坦荡,能让我觉出她对顾初的意思,只是着实情难自禁,或可能也是因为身在李府之外,便不觉将一些禁忌、戒律给忘了,也未可知。总之,他俩一个坦诚,一个回避。”
听完他这番“讲解”,君澄境的思维才稍稍从“未来”回归了些许,但蹙着的眉头却仍是原样,“那这样的话——”
看见那双多思多虑的眼睛缓缓“回了神”,忽地对自己投来“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几个字,蒋岌薪想都没想,直接用两个指头封住了他的嘴唇,“停——别再盘算你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了,搅得我都烦死~啦!还没有的事儿、还没到的时候,预先担忧对谁都没好处!”他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摇了下头,以此更好地强调表达,那发自心底的烦躁。
君澄境无动于衷,任由他摁着自己的嘴,看着他,不假思索,云淡风轻地转而用喉咙哼出了两个音调:“哼嗯(可是)……”
“没有可是!”蒋岌薪一字一顿,严肃而郑重,眼中还添上了几分警告的意味。说完,他撒手,两个指头往君澄境身上擦了一下,随后才放心地收回去。
眼睁睁看着他这一个无中生有、惹是生非的动作,君澄境依旧“淡漠”,只是抬手,理所应当般的,在他刚刚擦过的地方掸了好几下。
“明天我要和她好好谈谈。”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却不禁叹了口气,“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要帮我……对了,你可知,顾初明天会来吗?”
“咋,你要干嘛?”蒋岌薪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躲了躲,表情显露出些许防备,“为什么‘事情没我想的那么简单’?”
君澄境迟疑了一下,随后逃避般垂眸,目光瞥向别处,“其间详情我暂时不能和你说,也不知怎么说……”说着,他似就此联想起什么,疲惫阖眼,扶额呼出一口气。
“嘿——!”蒋岌薪发出一声意为“岂有此理”的……语气词。“说又不肯跟我说,帮又要我帮,你就敢这样让我连事情底细都尚未了解,就没头没脑地尽管帮你、照你说的去做?你不怕反倒被我砸咯!”
“砸了,那也是命定有此一坎儿。”君澄境完全一副淡然无所谓的态度,简直就像是觉得,这事跟自己压根没有半毛钱关系。
蒋岌薪嘴角猛地往下一撇,神情从疑虑不解变成了气愤不满,“啧,反正就是不愿告诉我呗,行哈,我记着了,”他竖起食指点了点他,像在批判什么重大过错,“你对我都有秘密了啊,还说这么多年情谊一如既往呢——”
似是因着他那满带怪罪揶揄的变调尾音,君澄境忽然反应过来:“话说,你不也有事隐瞒我吗,况且你那恐怕都算是糊弄了吧,怎就不许我稍微(重音)作些保留了呢?你这样‘宽己严人’,可不行呐。”
在那人转回头看向自己,张嘴才说了个开头时,蒋岌薪便已老实了,“咳嗯……得,不说就不说嘛,谁求你了。”他强作镇定,漫不经心地以空拳掩嘴又清了清嗓子,话锋随着视线一起,转移到了“别处”:“说啊,你要我帮什么?难不成是想让我去把顾公子请过来?哦呦,那我可没这本事啊。”
君澄境摇摇头,略显疲态,“我的意思,你应该帮我,而不是和我反着来。”
“我不是帮你吗?”蒋岌薪随即情绪激动地质问,声色充满委屈、不解与气愤,然而下一秒,又倏地“恍然大悟”,“——哦~我懂了,你不想受此事殃及,不想为此事担责,所以你急着找到方法将你俩的气息分离,尽早得个干净。嗯,对啊,如此说来,我妄想撮合你和慕儿,自然是大错特错、背道而驰的了。”
受到他这番被装在浮夸反应中的极度讽刺,君澄境无言以对,莫名其妙地,他感到心头生出一股奇怪的情绪,似歉疚、悔憾,且它们好像是为着他自己、只为了他自己,而存在的……
他难免困惑,无措,因为像如此这般“无私”的情感,他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对于那人神情中忽然浮现出的那几分怅惘,蒋岌薪比他自己更清楚,那是为什么。“怎么,被我掀起老底、捅着肺管子了?你~既然从没隐藏过,也不愿隐藏自己的心意,那就该坦然到底啊,别只知道委屈自己——你这臭习惯,才是最要紧得改的。”
默默听他说完,君澄境抬眼,看向对方的目光中,竟比原先更添上了几分……求助的意味,“那你觉着,我该怎么做?这‘臭习惯’,又能怎么改?”
话音未落,蒋岌薪面无表情地轻轻咂了咂嘴——这个动作,在他俩之间,从小代表着一种,不大不小的嘲讽。他微微歪头,看着面前那人,语气是单纯的疑问:“看你这样,是连我说的‘臭习惯’是什么,都没很清楚?”
君澄境相当诚实地点了下头。“和我说过这样话的人,早不止你一个了,如今甚至还包括了慕儿。眼下只说‘委屈自己’这一点吧——我从来就没觉着委屈,所有事情,都是我想做、自愿做的。”
“你不觉着,或许是因为你连看都没看自己呢。”蒋岌薪淡淡地看着他,不甚紧要似的摇了摇头,字句随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叹息出口,“你可好好想想,从来从来,你是不是满心满眼的都净是别人?有没有认认真真地问过自己,问过君澄境这个人,想要什么?”
他的声色平淡甚至可谓低沉,说完这几个好像并非认真想问,而单纯只是为过过嘴瘾的“质问”,他偏头看向地面,无力地呼出一口气,“……我以前也有这‘舍己为人’的毛病,但早就改啦,且我即便患着这病,也只会为最在乎的人而发,”
听到他后面半句,君澄境的眉眼间顿时流露出几分不以为然,“谁‘发作’这毛病,不是为了自己在乎的人?”
“你呀。”蒋岌薪挪回目光,理所当然地答道。
随之,他的神情和语气就恢复了平常那漫不在乎、调侃的态度,“你有时候舍己,可不完全是为了你在乎的人哦,而是因为一些,甚至和你并无丝毫干系的人和事。你敢说没有?”说着,哼笑一声,“这‘优良品行’,在世俗中,甚至在二老眼中,叫‘识大体顾大局’。是~这没错,但凡事都得求个周全、妥当吧?‘过’,有时比‘不及’更没救。”
君澄境默然无语,一副心服听劝的样子,看着他,神情渐渐浮现出一种莫名的惆怅。待对方说完,停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承认,对于一切的轻重缓急,我总是爱将自己排到最后,但其根本不是‘无私’,而是怯懦。因为世上所有事物,除了‘自己’,皆为不可控,且难以预料的。”
静静地听他说完,蒋岌薪倏地冷笑一声,“所以,为尽量避免那些不好的、无法预料,无法轻易为你左右的‘意外’,你便习惯了,将别人的喜怒哀乐照顾得面面俱到,而将你能够完全‘掌握’的‘自己’,摆在了最无关紧要的地位?嘁,不想想啊,你这可是在帮别人欺负你自己~”他的语气似极尽嘲讽、揶揄,但表情却像是达成了什么目的般,甚至透着些许欣慰。
君澄境看着他,嘴角亦泛起了一抹笑意,“承蒙蒋先生提点,如今我明白了。”口吻略带戏谑。
知他会了意,蒋岌薪彻底不再“正经”,偏头耸肩摊手,“我可没啊,我不过只是将心里话吐出来,君先生能有所觉悟,完全是因为你自己的聪慧明智~”他勾了一下嘴角,情绪不明,“唉~我眼下唯一忧心的呀,就是慕儿对你,到底是不是真的。”
君澄境愣了一下,随后不解地笑问:“有没有都还不知道,遑论真假?”
蒋岌薪露出“毋庸置疑”的笑,摇了摇头,“自她在我面前理所当然习以为常般的叫你‘阿境’时,我就觉着,有。”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将双手抱在胸前,声色添上了另一番深意。
君澄境不以为然地笑笑:“多少人叫我阿境的,难道都对我有意?包括你?”
蒋岌薪不无嫌弃地抿抿嘴,翻了个白眼,“人一个大家闺秀,哪是会轻易喊别人名儿的?不是由心而发,就是另有图谋;或是无意地就想和你亲近,又或是在存心跟你套近乎,好让你于不知不觉中对她掉以轻心!——就这两种可能了。”
听言,君澄境觉到心中莫名有个东西落了地。他不以为意地笑笑:“那你这说法,可有些难以服众啊。到目前为止,你见她的言行,有多少是‘遵照’世人所理解的‘大家闺秀’的?她的一言一行,只是因为她想,没那么多为什么。至于如何称呼我,也是随她其时‘顺口’而变,并不一定。”
听着这番不太对劲的解释,蒋岌薪的眉眼间掠过几分狐疑,随后,他意味深长道:“哎~哪来的‘众’啊,我看不服的就只有你一个呀——”
见对方想要开口反驳,他立即又将话锋一转,“她,我是不了解,反正自那天初次交谈,我确实也觉着她不是一般人。但你——”他忽然加重语气,目光也随着一颔首,重新聚焦于君澄境脸上,“我是太清楚了。像那些外人(重音)喊阿境,你是打心眼儿里允许他们那么叫的吗?不是。那些人是谁啊就喊得这么亲?所以你都不爱答应,仅因此,就被师叔教训过多少次——”
君澄境抬手敲了他一个脑瓜嘣儿,“你要是在借题发挥翻旧典故过嘴瘾,那咱趁早睡下吧。”无情地说着,他作势又要往后躺。
“好得得得得得!”蒋岌薪又一把将他拽了回来,“我是觉着,你应她也是应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甚至,还挺爱听她唤你阿境。”他说着这一陈述句,同时却将眉毛微微一抬,现出“我这感觉对吧”的询问神情。
直视着那道含带些许探究的目光,君澄境眼中逐渐透露出几分无措甚至局促,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看”向自己,“是,是我默许,让她这么称呼我的。”
话音一落,蒋岌薪扬起了耐人寻味的笑,“这下可好~最难啃的铁树木头都开窍了,是可为,孰不可为呀~”
君澄境瞬间敛了神色,射去防备、告诫的眼神,“刚刚说好的,别乱来。明天我会亲自去和慕儿说清楚,不劳您费心。”
蒋岌薪视若无睹,轻巧躲开了他的目光,“哦,我刚和你说好什么了?我也没说我要干什么呀,你就这一棍子给我打得死透,可是太伤兄弟的心了……”说着说着,他“戏瘾”又犯,配合字句,叹气垂首摇头,组成一副沮丧悲伤的模样。
君澄境笑笑,神情间透出些许暖意,“好了,知道你全是为了我好,但奈何很多事情,着实是不能只顺着自己的心意的,”他拍了拍蒋岌薪的肩膀,站起身,“我这臭毛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但你放心,我会把话都说清楚的,这样,即便结果不尽如人意,那也没什么遗憾了。是吧?”
“嘁,”蒋岌薪傲慢地微抬下巴,瞥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这囊货,从你口中说出的‘从没隐藏过’,也只是没隐藏过而已。”
君澄境不解:“那不然,还能是什么?”
蒋岌薪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他,极不耐烦的模样好像一位满怀苦心孤诣,但脾气并不好的老师,正面对一个无论如何都成不了气候的差生,“你有没有向她明着表白过你对她的心意?明、着,用嘴一字一句清楚说出来的那种!”
“……好像,没有。”
“好、像?”听到这回答,蒋岌薪脸上闪过一瞬的匪夷所思,而后,所有复杂的情绪都随着一声似破罐破摔的轻促冷笑,一扫而空,“……得,那就是没有。”
然而,最终还是没能“摔”得了,他忽然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对君澄境说道:“所以你打算明天告诉她是吧,那我得提醒你两句啊,向姑娘倾诉衷肠时,可——”
“我没打算……和她说这个……”再不阻止就晚了,君澄境迫不得已,在那人的认真劲儿正上来时,“缺心少肺”地打断了他。
蒋岌薪不语,只是向他抛去了“你什么毛病?”的眼神、表情。
“……我原本是打算告白的,但想想还是算了。”君澄境目光躲闪,神情无意识浮现出一抹前所未有过的心虚尬笑。
蒋岌薪表情淡漠,心灰意冷般,点头应道:“哦,原本打算,打着打着,就算了。”
猝不及防听见他这句生无可恋地吐槽,君澄境没忍住,笑了出来。
蒋岌薪嫌弃地啧了一声,转头看向他,哭笑不得:“那你口口声声说要‘和她说清楚’,是要说什么?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做事吗?!”
对于他这番,说到后面都已近乎抓狂的质问,君澄境照旧,并没有回以多大的反应,“我想问清楚她是怎么想的,好防止日后……因我而发生一些让她为难的事。”
蒋岌薪一愣,随后无力地抿了抿嘴,“咬牙切齿”道:“你还真真是个囊货,亏我还想正经教你几套话呢。行,你真爱这样本末倒置那就这样吧,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想要知晓人姑娘家的心意,就得先把自己的心意表明咯!否则人家一个女孩,凭什么搭理你那不明不白的试探?”
听着他这番教训,君澄境莫名怔愣,好像忽然接到一个,自己连想都没想过的知识点,感到“新奇”的同时,更多的,是强烈地想要将其即时消化,“收入囊中”的愿望。
蒋岌薪不无嫌弃地别过头,抬手为自己挡住了那道略显呆滞的目光,“好滚好滚!别这么看着我,最厌你这好像参禅悟道似的傻样儿!”
随之,君澄境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一变,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俯身,稍稍凑近前,绕过他的手看他:“蒋先生似乎在这种事上颇有心得啊,甚至还能教我‘几套’?……唔,不知这么些年,是都经历过何许人也,才让你有这些、这等领悟?”
此话一出,蒋岌薪便动了火,抬眼瞪他,见其竟依旧肆无忌惮地继续说,他更是像受到了极大的冒犯,怒不可遏,将抬在半空的手猛地呼了过去。
君澄境像早有预料似的完美躲开,直退让闪避到一番话说完,才动手反击,一次性结束了这场,蒋先生仿佛动了真格发起的单方面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