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都在搞建设，仿佛只有把那些老旧的房子都拆掉，然后深打地基，建起十几层甚至几十层的高楼，才叫现代城市。这股子翻新风在每个城市刮过，上行下达，就连学校也没法免俗。

本校作为本市最好的重点高中之一，如今的大校长空降之后就开始大搞建设——

也不知道他怎么搞到的那么多建设资金，先是翻修了老图书室，扩建成了食堂+图书馆，接着又多方运作，圈定了学校后面的一大片土地，作为未来多功能楼和体育馆的基址，只等着破土动工。

如今，那片旧房子里的居民已经得到了拆迁款，陆陆续续地搬走了，剩下的只有成片的空房子。天色阴沉，浓云涌了上来，把天空染成了铅灰色。肖雨抬头看了看天，还是决定拿了一把伞。

此刻正是放学的时候，校门口车水马龙，满是放学的学生和来接学生的家长。肖雨排了好一会儿才顺利地从校门里出来，天空已经开始滴答雨点，让她的心里更增添了焦虑。

沿着操场围栏绕过大半个校园，那片旧房子终于出现在了眼前。肖雨加紧了脚步。

终于，她远远地看到了苏阳的身影。苏阳正在一所破房子的前面，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做什么。

肖雨总算是能够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苏阳没有躲到难找的地方。她不敢想象在这样的天气里，在这么凌乱破败的地方，一个年轻女孩儿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淅淅沥沥的雨点，变成了雨线，被骤起的风裹挟着，砸在苏阳的身上。

苏阳这时才恍然回神，眉头紧皱，但很快就拉开了校服外套，想把什么抱进怀里。

“你在干什么？”头顶上，一把淡蓝色的雨伞为她遮住了雨，响起的是肖雨的声音。

苏阳茫然抬头，对上了肖雨望下来的目光，而肖雨也在此刻看清了她怀里的东西——

是一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奶猫，毛色是黑白相间的，还是一只狸花猫。

苏阳叫了一声萧老师，应该是想到了之前的不愉快，就抿紧了嘴巴。但她很快控制了情绪：“它快被冻死了……”

说着，也不管小猫身上还沾着泥水，就把它搂进了自己的怀里，还拉上校服拉锁，双臂环着它。

肖雨的眉头蹙起，想要说些什么，可看到苏阳的一缕头发都被雨水打湿了，粘在额角，雨越下越大，现在赶回去绝不是明智之举。

“先找个地方躲雨。”肖雨说。

幸好破房子没有锁，破是破了点儿，还有一层浮灰，但是在这种天气里，还能要求什么呢？

肖雨收了伞，甩去伞上的雨珠儿，看苏阳。

苏阳一开始不放心怀里的小猫，有了避雨的地方忙把小猫拎出来，仔细看了又看，看它有没有淋湿，看它有没有受伤。

大概是觉得暖和了，小猫冲她发出了“喵喵”的叫声，苏阳绽开了笑容。她这时才有心思想别的，蓦然意识到肖雨一直看着自己，登时不自在起来：“萧老师……”

十分钟之前的肖雨，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即将面临的是这样的状况：在一个满是旧物和灰尘，哪儿哪儿都碰不得的地方躲雨，还是和一个莫名其妙逃学的学生……以及一只猫。

这已经让她很觉得怄气了，原本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教训苏阳，甚至想再次找苏阳的家长。可是，就在刚才，当看到苏阳露出笑颜的时候，肖雨狠狠晃了晃神：她从没见过，一个人笑起来，这样好看。

肖雨说不清楚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心情，有些暖，有些无奈，还有些气……吧？她这么一个大活人，还是班主任，就站在这里，就是这么的没有存在感，这小破孩儿只会对着一只傻乎乎的猫笑，笑得也挺傻乎乎的。

虽然，在内心深处，肖雨并不认同自己对于苏阳“傻乎乎”的评价，可是做老师的，还是班主任，也是有尊严的好吧？你还知道“萧老师”啊！

肖雨冷哼一声。

那一声冷哼，在空旷的旧房子里格外清晰，苏阳更觉得心虚了：“对、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她垂着脑袋看鞋尖，怀里的小猫则奇怪地看她，嘴里还不歇气地发出“喵喵”的叫声。

肖雨盯着这幅画面，只觉得如果苏阳能够像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一样朝气蓬勃，再露出刚才那个好看的笑，那么这幅画面就完美了。

她暂压下心底的遗憾感，重又变成了班主任该有的样子：“为什么不来上学？”

苏阳的脑袋立时耷拉得更低了，好半天不言语。

肖雨沉了脸色：“苏阳，说话！”

苏阳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抬眸看了一眼肖雨，又怯怯地垂下脑袋：“我……我可以不说吗？”

“嗯？”

“可以不说为什么不上学吗？”苏阳忙又解释道，“我不是不尊重你，萧老师！我就是……”

又噤声了。

理智上，肖雨知道自己应该继续追问，问清楚苏阳逃学的原委，然后对症下药，直到把这个处于危险边缘的学生拯救回来。然而，那些逼问的话，她怎么都没法说出口。除了苏阳此时的模样让她觉得不忍心，还有就是，肖雨想难道逼问出原委就是对苏阳好吗？逼着她把什么都说出来，如果她不听话就训斥她、找她家长，甚至记她的过、给她处分……直到她就范听话。那样的自己，和龙主任又有什么区别？

青春期的小孩儿逆反又脆弱，万一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害了一个孩子一生……肖雨不敢想象那种事。

肖雨于是平缓了语气，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而是盯着小猫道：“你不应该把它抱来的。”

苏阳“啊？”了一声，显然没跟上肖雨的思路。

肖雨又道：“这只小猫这么粘人又没有戒备心，显然是有猫妈妈带的。它现在身上沾染了你的气味，猫妈妈再找到它，可能误会它是别的可怕的东西，甚至会把它咬死，至少可能会不要它。你这样只会害了它。”

“咬、咬死！”苏阳露出了惊恐而难以置信的表情，“虎毒还不食子呢！猫妈妈怎么会……”

“那只是人类的比喻，真实的情况并没有那么美好。”肖雨冷静地说，却又有些后悔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知道了自然界的真相，是否有些残忍。

“那……”苏阳没主意了，“它的爸爸妈妈怎么会不要它呢？”

肖雨：“猫是靠气味识别同类的动物，自然界的很多动物都是这样的。这只小猫沾染了人类的气味，对于猫妈妈而言，就是陌生的存在。而且，就猫而言，猫爸爸只负责让猫妈妈怀孕，只有猫妈妈自己带小猫。”

苏阳闻言，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低头看怀里仍不知人间疾苦的小猫，喃喃的：“它爸爸，怎么会不管它呢？”

肖雨忖着她的反应，对她的家庭状况有了一些猜想。

苏阳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之中透露了家庭状况，她的心思都在小猫身上：“那……现在怎么办？”

肖雨冷静地给出答案：“把它放到它本来待着的地方，雨停了之后，猫妈妈会找到它。它现在沾染的人类气味有限，还有可能被猫妈妈认作自己的孩子——”

“可是……”苏阳面有难色，“这么大的雨，它会……会被冻死的。”

肖雨定定地看着她：“所以，苏阳，你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什么？”苏阳不解。

肖雨的语气近乎残酷：“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管这只小猫。小动物是有一定的生存能力的，哪怕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猫妈妈能把它留在这里，就说明是有一定信心保证它活下来的。而你呢？你自以为救了它，不过是你的无知和无用的怜无悯心在作祟罢了。如果你让它继续待在房檐下，也许现在它已经被它妈妈带走了。而你现在……”

肖雨没有在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看着面前的小孩儿，快哭了。毕竟是十几岁的孩子，这样的现实于她而言，到底还是太残酷了。

苏阳的嘴唇被咬得失了血色，肖雨看得心里不好受。但她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她想她是一名教师，是一名高中教师，不是幼儿园教师。如果她是幼师，她可能会哄着“苏阳小朋友”继续爱护小动物，继续和小猫玩得不亦乐乎，并且继续保持对这个世界的纯粹而单纯的爱。然而肖雨不是，她认为她有义务教会她的学生：这个世界不仅有美好的一面，还有冰冷的、残酷的，甚至令人无能为力的一面。

尤其，她面对的还是一个过于叛逆而自我的学生。肖雨不确定，今天如果自己不教会苏阳她该学会的，苏阳将来会不会受到伤害，更大的伤害。

毕竟，苏阳是一个那么美好的女孩子。而这个世界，对于女孩儿，总是过于苛刻，而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