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府衙派了一辆马车来接庄聿白,两名差役随行。
这是官差,自然不用担心沿途匪盗。只是庄聿白一人前往,孟知彰很是不放心。能到处游逛,这等好事薛启辰倒是很乐意参与,只是恰好这些时日家中事务较多,难以脱身。
庄聿白想了想,决定带然哥儿同往,孟知彰思量许久方点了头。素日不苟言笑的他,在庄聿白看来这次竟有些啰嗦,像是庄聿白离开家便不回来了似的。
一应行李都是孟知彰亲自收拾的,他又给两位差役每人封了2两银子,说是让他们打酒吃,不过是想着多照应一二。
差役也领这份情,笑说:“孟秀才放心,多则十日,慢则七八日也就回来了。这次都是各地向知府大人求了庄公子去指点,自然没人敢怠慢。”
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自然不需将各地走一个遍。挨得近的,一日能跨两三个县。晨起在甲地实地看视,过了晌午便到了乙地,甚至晚上宿在丙地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当然也有情况棘手的,一留就是两三日。
沿途水田连水田,映着蓝天白云的水色中,嫩绿禾苗盈盈向阳,一片生机。
此去看查之地多为官田,交通便利,畅行无阻。众人知道是知府大人亲派下来指导的,且有差役护送,自是热情欢迎。
所有佃户耕农一并候在田间,求人办事,诚意还是要有的,茶饭宿处等皆尽各自所能,有条件的甚至还搞了些锣鼓,敲敲打打很是热闹。
木质车轮在温热的田间缓缓停下,原本引颈观望的人群,气势达到顶点。可等车帘掀开,车上下来一个文弱小哥儿时,人群上空的火热气氛一下凝固。
差役看出端倪,高声道:“这位便是知府大人请来的庄聿白庄公子,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趁庄公子在的这段时间尽管问。”
差役发了话,庄头忙上前施礼问安,说他们根据方子堆的肥,到了第六日内里便烫的不得了,还请帮忙去看看。
庄聿白跟着众人往肥堆地方走,庄头跟在后面悄悄扯差役的衣角,低声道。
“官爷,这当真是那位研究出肥田方子,亩产能达到三石的庄公子?”
“自然是。”差役瞅那庄头一眼,“怎么,你觉得知府大人会骗你?还是觉得我二人护送这一路,将人给你掉了包?”
“不敢不敢!只是,只是施到田间的肥,关乎下半年收成,老朽不敢有一丝怠慢,若出了任何闪失,我们全家老小……”
“你扯这么远,到底想说什么!”差役明显有些不耐烦。
庄头开了头,并不想罢休:“来的这位是个哥儿。一个哥儿抛头露面也就算了,他这斯文秀气模样,哪像个能懂田地经的人呐!官爷,万一,我是说万一,他将这肥弄坏了……”
“这肥田术就是这位庄子自己研制的,怎么会弄坏?”
差役刚要向前跟上人群,忽又品出味儿来。
“哥儿咋啦?我跟你说,满府城找不到一位像他这样的能人哥儿。这位庄公子不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庄子也打理得井井有条。看着斯文,就不像会种田的?你赶紧去好生招待,若再啰嗦,我们此刻就走!”
那庄头心中虽打鼓,便也不敢多言,低着头走到最前面,去将问题最严重的几个肥堆指给庄聿白看。
人已经请了来,先看看再说。
庄聿白在看去问题最严重的一个肥堆前站定:“今早可翻了堆?”
众人皆道翻过了,且严格按照上头给到的方子在操作,不敢有一丝差池。
庄聿白绕了两圈,肉眼看去肥堆至少也有十日左右,发酵过程过半,外层却出现白色粉末状物质。
他先用树枝在肥堆顶端戳开一个洞,须臾缕缕热气从中升腾出来。接着直接弯腰空手抓了一把堆肥,轻轻一攥,黑色水底沿着白皙拳头缝隙,簌簌掉下来。
那庄头心下一愣,这肥料虽不至于太腌臜,但确实不算什么洁净之物,哪怕他这个土埋半截的糟老头子都不太会上手直接去抓这堆肥,眼前这个斯文小哥儿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不仅用手抓过,还放到面前闻了闻。
“这新型堆肥术,属于热堆肥。肥堆外出现这白色粉末,太湿或太热都会有这个问题。”
庄聿白掏出巾帕,擦拭手上的黑水。庄头见状忙让人去端盆水来。
“庄公子,那咋办?难道我们做的这一批肥料全部作废不成?这几十个肥堆,可花费了不少功夫……”
“别急。”庄聿白安慰着日渐焦虑的人群,“最近天气变热,施水过多是容易出现这个状况。不过问题不大。将出现这种情况的肥堆,像我方才这样,从正中间钻出一个“烟囱”,让湿气排走即可,每日翻转的时候,将肥堆弄得蓬松一些。”
众人将信将疑,皆将目光看向庄头。庄头眉头紧锁,不过俩差役在跟前也不好不依,忙命令众人:“看我做什么!还不快点按照庄公子说的去做?”
众人去戳烟囱的时候,庄头还是不大放心:“庄公子,那这堆肥情况,什么时候能见效啊?”
庄聿白看了看天:“明早翻堆之后,再晾个一个时辰,巳时左右就差不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禾苗下田后,正等着施肥。若错过了这一批,再花时间收集材料重新堆肥,恐就误了农时。庄公子这是解决了我们的一大难题呀。”
那庄头半客套,半真心。
庄聿白笑笑:“不过其中也有我的问题,实际操作中的一些特殊情况,此前写方子时并没料到。肥堆原料配比与反对手法固然重要,但天气变化带来的微调还是要考虑进去。此次实地看了这么多不同原料堆出的肥堆,以及不同肥堆在具体堆制过程中遇到的问题,都是此前小样本制作过程中所欠缺的。我回去后,会将这些新问题及相应处理方法一一更新到方子中。”
说罢,庄聿白又去检查了下肥堆上个“烟囱”情况,觉得问题不大,又交代几句,便与两位差役商议出发去下一处。
见庄聿白等人要走,那庄头忙拦住:“这次真是辛苦庄公子了,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而且住处都收拾好了万望留一夜,等明日再出发不迟。我们庄子上晚杏和早桃很不错,庄公子尝个新鲜。若实在不留,就是看不上我们的心意。”
这庄头说话面子上华丽无比,但却都是些不好拒绝的话。庄聿白自是明白对方心思。便点了头。
“好,那便依这位老伯的。今日尝过这果子,明早等肥堆有起色后,我们再离开。”
庄聿白一行被浩浩荡荡一群人簇拥至田庄上。虽是地方官田,但田庄比他小各庄还是气派些。办公屋舍便有□□间,且明窗净瓦,堂前屋后也阔朗通透。
晚饭丰富且乡野味十足,除了庄子上养的鸡鸭鱼虾外,还有人猎了野兔。调味后,明火一烤,鲜香扑鼻。
不多时,便有人将肥堆情况报与庄头,说热气几乎都下去了,白沫沫也没有增多迹象。
庄聿白给然哥儿撕了一只大腿儿,自己也夹了一块,赞不住口:“这肉质,真鲜。虽是烤的,炭火味仍盖不住这肥嫩甜润。若是孟知彰和薛启辰也在,一定也会夸这兔子好吃。”
庄头懂得察言观色,忙上前:“庄公子喜欢这兔子,再好不过了。正好,这是我家小子山上打来的。还捉了一窝半大兔子回来。若公子不嫌弃,老朽捉几只给庄公子带上。”
此前也去过几处,每每临行,送钱的送布匹的不计其数,庄聿白都没有收,且将问题性质往高了拔。说这是上头派来的公差,自己领工钱办事,若收了众人银钱便是贪污受贿。这个罪名,他可不想担。
但庄头的这几只兔子,庄聿白拱手收下了。
“恭敬不如从命。”庄聿白向众人举杯,“田地是咱庄户人的大事,大家丰田增产的念想,我都明白。今日与大家齐聚一堂,同饮同环,便是缘分。我就住在府城齐物山。若大家今后或有什么问题,或者书信我,或者托人给我带话都可以。”
“齐物山,我知道!我堂婶家的内侄婿就在那里读书,说是那山里有个鼎鼎了不起的书院,那内侄婿叫王什么,对,王劼王秀才。”堂上有人兴奋地站起身。
另有一人拉他坐下:“府城那么大,庄公子岂能哪个书院都知道。”
庄聿白笑着站起身:“王秀才就读的书院叫三省书院对吧。确实是鼎鼎了不起的书院。”
旁边一个差役喝得有点到份了,歪斜着起身说:“巧了,庄公子的夫君孟秀才也在这书院读书。孟秀才不仅是去年院试的榜首,武功,艺到也甚是了得。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那日我还与他比划了两下。你们猜怎么着,我一招都没赢,哈哈哈”
“那是陈大哥有意让着我家那位,做不得数的。”庄聿白忙上前圆场。
很多话当面不好讲,借着三分酒劲遮脸,倒容易说出来。
那老庄头举了杯酒上前,先就今日一开始对庄聿白的怀疑致歉,说自己越老越糊涂,自己对哥儿有偏见,险些得罪贵人,他自罚一杯之类的。
看出庄头诚意,庄聿白倒没为难对方,今日他有些累了,人人平等之类的道理他此时也没兴致去讲,胡乱与庄头碰了杯,打算就此结束今日宴饮。
谁知那庄头喝了酒却没有立马要走的意思,甚至抓着他的袖子,一脸严肃聊了起来。
“庄公子,明日去吴县可是打算走北面那条山路?”
认路识途向来不是庄聿白的强项,且这次有两位差役大哥规划路线,他自然不知道什么南面北面的路。
庄聿白回头,从差役那得到肯定答案后,视线重新落回严肃到有些紧张的庄头脸上。
“是有什么不妥么?”
“庄公子最好换一条路。”
庄头四下看看,又往庄聿白身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老朽是个粗人,说话直,不中听,公子多担待。公子是个哥儿,同行这位呢也是个哥儿,哥儿是至阴之人。而山北那条路,也是至阴之路。”
庄聿白虽不太懂这一大串阴阳之话,却总觉后背一阵凉似一阵。
庄头声音更低些:“公子方才那句话说得极好,我们能一同喝酒就算缘分一场,老朽也就不拿公子当外人。北山那条路有个拐角斜坡,外面都称它羊肠坡。只有我们本地人知道,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驸马坡’。”
“驸马坡?不错的名字。是因为当年有驸马途径此处么?”庄聿白不明白为何众人听到这个名字,眼神中都有一丝惊恐。
“庄公子只猜对了一半。”方才那王劼亲戚走了过来,“驸马确实途经此处,但也就走到了此处。”
庄聿白没听太懂,王劼亲戚直接将话挑明:“就是那驸马死在了这里。”
全场瞬间安静。随时暑热天气,门窗外挤进来的风,却寒意阵阵。
“这事要往二十年前说。庆鸿九年,我大儿子出生那年。朝中长公主榜下捉婿,这绣球一下砸进当时武将世家骆家。消息刚穿出来没多久,骆家那位选中的新科进士便急匆匆往京城赶。巧了,路过这羊角坡,也就是现在的驸马坡,就被歹人给害了。大好年华,大好前景,就这么硬生生断了。”
“我们这一带相对安宁,老朽打小就住在这里,从没听说这驸马坡有什么劫道歹人。那日这位驸马爷刚走到驸马坡,就被一路歹人劫杀了。听说他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得知后,很快也随他去了。唉!生死有地方。”
庄聿白浑身汗毛陡然竖起来:“那驸马是否叫骆瞻,就是现在府城骆家当家人骆睦的族弟?”
听庄聿白提名带姓说出那遇难驸马的名字,庄头不觉倒吸一口冷气,酒也醒了三分,忙又打哈哈。
“庄公子这般问,就是为难老朽了。老朽不过一个乡野村夫,哪知道那贵人的名字。这事呢,是老朽酒后胡言,公子听一句,回头忘记便是了。天不早了,庄公子舟车劳顿一日,早点休息。”
以骆家如今在府城的影响力,自然没人敢多言什么。庄聿白饮下今日最后一口酒,满腹凉意。
庄头起身告辞,走到门前,想了想,回转身又补了一句。
“庄公子只听老朽一句,明日午时,阳气正盛之时,公子再走。”